周靖叫羅媽媽扶著出了前廳, 便見丈夫威寧候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中,四目相對,她含笑福了福身:“侯爺回來了?此行可還順暢?”
周定方年輕時風流倜儻, 即便年華不再,也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雍容氣度, 周夫人亦是美人, 周靖作為他們的女兒, 自然也是風儀出眾, 迥異於俗流。
尋常人家為女兒取名,往往都會揀選些端莊淑惠的字眼,偏生周家不同, 周定方夫妻信奉的是誰說女子不如男,所以為女兒取得名字都分外有崢嶸之氣,長女周琬,次女周靖, 小女兒的名字還是嶽父實在看不下去了幫著取的,叫周萱。
周靖不僅有這樣一個難掩英氣的名字,形貌也同父親相似,身量高挑, 容貌冷豔,偏菱形的眼眸閃爍著寶石一般華麗而冰冷的光芒,隻是她素日裡總愛笑, 丹唇未啟笑先聞,衝淡了身上那股鋒芒, 冷不丁的一瞧,倒覺得是個和藹可親的侯門主母。
威寧候出門公乾幾月,同妻子難免分離, 歸府之後見她這般笑語盈盈迎上前來,再一想自己做的事情,心頭不禁添了幾分歉然,含糊的應了一聲,又將身後女子拉了出來:“這,這是柳氏,宴飲之時嶽州刺史送的,實在不好推辭……”
你是侯爺,他是刺史,要真是有心,還有個推辭不了?
周靖心下好笑,卻不出言質疑,臉上神情仍舊和煦。
反倒是威寧候有些不大自在,解釋道:“她早就沒了父母,也無親眷,嶽州刺史說我若不收她,料想是她侍奉不周,要殺她謝罪……”
威寧候耳朵根子軟,周靖也不是頭一天知道,從前她剛嫁入侯府的時候,太夫人便做主厚賞威寧候身邊的幾個通房,給了陪嫁叫她們離府。
這時候就看出一樣米養百種人了,看得開的通房拿錢走人,去官府銷了奴籍,沾著幾分侯府威名,以後無論改嫁與否,日子總不會過得太糟,看不開的就往威寧候身邊長跪不起,要死要活,非得留下侍奉侯爺,哭著說自己不敢跟夫人爭寵,求侯爺賞自己一口飯吃,不要趕自己走。
太夫人知道之後,當場就變了臉色,連罵了幾句不知好歹,一邊寬撫新婦,一邊差人去將那通房弄出去發賣掉。
周家四世三公,何等顯赫,長女又是皇太子妃、未來的皇後,威寧候府之所以聘周二小姐為婦,不就是看中了她的家世?
周定方沒有納妾,跟妻子鶼鰈情深,周二小姐頗有乃父之風,跟姐姐一樣,成婚之前便是出了名的精明強乾、眼睛裡不揉沙子,所以太夫人才想著將兒子身邊的通房打發走,一來叫小夫妻好好相處,培養感情,二來也是向周家示好,顯得自家體貼周到,哪知道中途出了這麼個蠢的,叫這原本圓滿的好事憑空添了瑕疵。
太夫人差人去帶那通房離開,隻等著聽個結果就完了,哪知道沒多久心腹傳了消息過來,那通房聽了太夫人的話之後二話沒說,腦袋就磕在牆上了,說生是侯爺的人,死是侯爺的鬼,血把牆都染紅了,侯爺為之觸動,一時心軟,將人抱回了內院,又差人去請大夫。
太夫人一聽這話,就覺得事情要糟,下意識扭頭去看兒媳婦,卻見周靖不氣不惱,不露異色,見她目光掃來,反倒安撫性的朝她笑了笑。
沒過多久,威寧候就過來了,衣襟上還沾著鮮紅的血跡,微微垂著頭,不敢看母親和新婚妻子:“大夫說芳桃傷得厲害,不能挪動……”
太夫人臉色鐵青:“不管那是個桃兒還是個李子,都馬上把她給我扔出去賣掉!”
威寧候目光裡帶了幾分焦急,不讚同道:“母親!”
“你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太夫人又氣又急,怒道:“難道我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惡人嗎?她侍奉過你,總也有些情誼,我不虧待她,把她全家的身契都還了,再給一筆錢安家,我做錯了什麼?難道隻有八抬大轎把她供起來才成?放著好好的路不肯走,卻去你身邊尋死覓活,煽風點火,我豈能容得下這中妖精!”
“母親,芳桃隻是舍不得我,您彆這麼說!”
威寧候神情躊躇而為難,半晌之後,轉過臉去,有些歉疚,又帶著點希冀的看向妻子:“芳桃是丫鬟出身,吃過不少苦,卻沒享過什麼福,她,她已經很可憐了……”
太夫人見兒子被一個妖精迷了心腸,怒的身體都在打顫,又惱他不通世務,在新婚妻子麵前為了一個通房同母親爭執,若是新婦一怒之下回娘家去告一狀,最後鬨的兩家失和,結這樁親還有什麼意思?!
丈夫打了半輩子仗,不知道落了多少傷,壽數也有所折損,幫兒子定下親之後沒多久便去了,兒子才乾不像他父親那樣出色,性情又是個溫諾的,不找個厲害些的媳婦,怎麼撐得起這侯府?
這個混賬東西,怎麼就不明白當娘的一片苦心!
太夫人當即便要發作,反倒是周靖出聲勸住了:“罷了,母親,那通房既是一片真心,便叫她留下來吧,新婚不久,總不好鬨出人命來,到時候不僅我和夫君臉上都不好看,也會叫外人笑話咱們侯府治下不嚴。”
又同威寧候道:“她一片癡心,固然使人憐惜,然而她公然違背母親的命令在前,致使夫君與母親險些失和在後,豈不該罰?夫君覺得我說的對是不對?”
她字字句句都說的在理,威寧候豈能反對,他也知道為了通房在新婦麵前同母親爭執做的太過,一時間連聲音都低了下去:“夫人說的有理。這是內宅之事,你是侯府主母,自然該由你來處置,我沒什麼好說的。”
周靖頷首,旋即便道:“她既然執意要留下,那便留下吧,隻是做錯了事情,不可不罰,將她挪到後邊庵堂裡邊去,叫在裡邊禁足一年,誦經懺悔,夫君以為如何?”
威寧候心有赧然:“夫人處置的很是公允。”
周靖莞爾,幾瞬之後臉上笑意慢慢斂起,眉宇間平添幾分淩厲之色:“她隻是個後宅婦人,上不了台麵,無需計較,我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她一個通房,又久居後院,太夫人下令拿下發賣,她是怎麼逃脫掉,又暢通無阻的跑到侯爺麵前去的?到底是這通房天生神力、沒人攔得住她,還是府裡邊有人襄助,暗地裡給她提供便利?”
她轉過臉去,神情鄭重,眸底盈著幾分憂慮:“若隻是府裡有人搞鬼還好,怕隻怕是有人吃裡扒外,想叫府內大亂,好趁機撿便宜呢!”
太夫人聽得心頭一凜,腦海中隨即閃過本家的幾個族老來。
丈夫還在的時候,便同那幾個老東西鬨的不可開交,這時候丈夫去了,兒子年輕,若真有人借著內宅之事生亂,使得兒子夫妻失和,妻妾內鬥……
自己可就這一個兒子!
太夫人這麼一想,便覺毛骨悚然,再去看兒媳婦時,眼底更添幾分慈和。
當初自己夫妻倆一致決定選周二小姐當兒媳婦的時候,不就是看中了周家的家世和周二小姐的厲害嗎?
她拉著兒媳婦的手,柔聲道:“從前我便說你聰敏,今日見你說話理事,果真如此!”
說完,又板起臉來,叫兒子跪下,掐著他的耳朵叮囑:“那個小蹄子說她心裡隻有你,不想離開——這中花裡胡哨的妖精,我是不想留的,可是你媳婦心軟,做主讓留下了,這是她體貼你的難處,也是她的好意和成全,你明白嗎?”
威寧候不是不分好賴的人,轉頭去看妻子,目光歉疚而羞愧,用力頷首道:“我明白,娘,我會對阿靖好的!”
太夫人欣然點頭,又道:“咱們這樣的人家,講的是嫡庶有彆,正妻生子之前,不能先有庶子庶女,今天我就把話放在這兒了,以後彆管你房裡有沒有人,隻要你媳婦沒生出世子來,哪個都彆想冒頭,我是想抱孫子,可這孫子得是從我正經的兒媳婦肚子裡出來的我才認,不明不白得來的,沒了我也不心疼,這話你給我記住,記在心裡!”
“娘,其餘幾個通房都打發走了,就剩下芳桃,還被禁足了……”
威寧候話說到一半兒,便觸及到母親冷厲的眼神,瞬間便將後邊的話咽了下去,老老實實道:“娘,我跟您保證,我的長子、侯府世子一定是阿靖生的!”
這孩子性情是軟和了點,但還是很孝順的,太夫人有些欣慰,叫兒子起身,又拉了兒媳婦近前,將他們倆的手交疊在一起,殷殷囑咐道:“夫妻一心比什麼都重要,好好過,你們倆以後相伴的日子還長著呢!”
周靖輕笑著應了聲,威寧候微紅著臉,也點頭應聲。
等那夫妻倆走了,太夫人臉上神情一冷,吩咐身邊嬤嬤:“我活了幾十年,險些讓個小蹄子給翻了船!她不是隻求留在哥兒身邊嗎?你去煮一壺紅花,待會兒帶過去灌她喝下去,真當我不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彆叫她死了,哥兒這會兒隻是心軟,沒什麼彆的意思,她要是這會兒死了,反倒叫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嬤嬤應聲而去,半個時辰之後回來複命:“都已經辦妥了。”
太夫人心頭那口氣一鬆,有些疲憊的往椅背上一靠:“今天鬨了這麼一出,兒媳婦心裡邊怕不痛快。”
嬤嬤近前去幫她揉肩,笑著開解:“哪能啊,您這麼疼愛夫人,又是幫忙主持公道,又是叫侯爺承諾世子得從夫人肚子裡出來才行,夫人感激您都來不及呢……”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那個孽障!”
太夫人歎口氣,道:“我跟老爺巴巴的求娶周家女,還不是為了讓他外有幫襯,內有賢妻?娶了周家二小姐,就是皇太子殿下的連襟,不看僧麵看佛麵,在皇家那兒也有幾分香火情,偏他腦子不清楚,為了個通房……唉,不說也罷!”
威寧候雖也覺得這事兒自己做的有些不妥當,但是該道歉也道了,該低頭也低了,還跟妻子承諾世子一定是她所出,妻子通情達理,應該不會將那一茬放在心上。
畢竟通房是早就有的,這她也知道,再說,芳桃用死來證明了她的癡情,確實很可憐啊!
曾經陪伴過自己那麼久的姑娘,他憐惜一些,也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