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長大後, 自然就不能像年少無知時自由自在了。
她收好了那串菩提，小心地放進了自己貼身的荷包裡。
卻實在是見不得他這幅生疏的樣子，開始找借口使勁使喚小啞巴。
她喝茶要小啞巴親自泡, 小啞巴不會泡茶, 她就撐著下巴趴在他的旁邊, 對他指手畫腳, 這還不夠，還要口口聲聲說他笨。
小啞巴抿唇, 重新泡了茶, 不與她計較；
她看書要小啞巴幫她遮光, 一會兒讓他去左邊、一會兒讓他去右邊；
等到從上書房回來, 又嫌棄路太遠，非要小啞巴背著她回去。
她的重量輕得像是一隻狸奴。
紅牆飛簷, 落雨無聲。
小啞巴知道她在因為他的生疏而生氣、在故意折騰他。
但是背著她往東宮的方向走的時候。
小啞巴卻希望這條路長一些，再漫長一些，最好不要有儘頭。
……
其實, 舒棠在東宮很久沒有睡過一次好覺了。
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躺在搖椅上曬太陽, 但是十六年過去了，她再也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了。
她有一個心心念念老年生子, 時刻想要頂替掉她這個皇太女的荒淫父皇；還有一個一心想著爭寵，從不關心她的母妃。
時時刻刻都要謹言慎行，日子實在是不好過, 於是她那極佳的睡眠質量，如今也變得覺很淺了。
但小啞巴回到她的身邊後，她和平日裡一樣半夜驚醒時，一抬頭，就能夠看見小啞巴的沉默高大的背影, 坐在她的屏風前，抱著劍的背影很沉默，卻有一種堅不可摧的感覺。
僅僅是看著小啞巴的背影，她就感覺到了安心。
再次回去睡覺的時候，她就枕著那串菩提子，再也沒有驚醒過一次。
小啞巴謹守著君臣的本分，從不逾越半分。
但是隻要她一回頭，她總能夠看見他的身影，始終跟在她的後麵。
她抱怨著自己想吃糖葫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桌子上就會出現一串糖葫蘆；
她說她想吃寒山寺的大包子，小啞巴就會頂著露水出宮，在淩晨的時候將包子從懷裡掏出來，放在她的桌子上。
她吃的時候，包子上還殘留著小啞巴的體溫。
舒棠想，真奇怪。明明她還在這座圍城裡，還是過著一樣的生活，可是好像隻要他在她的身後，她那顆漂泊的心，就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冥冥之中，她好像知道這個人會一直跟在她的身後——
隻要他在，她就是安全的。
這種感覺，貓皇太女揣著手手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來這是為什麼。
07.
小啞巴一直認為，小皇女那樣心善、討喜的人，所有人都會喜歡她才是。
她是天上的雲朵，應該生來就眾星捧月才是。
但是很快小啞巴就發現，不是這樣的。
她在這座皇宮裡的日子並不好過。前朝後宮、沒有一刻消停。小啞巴遇見了好幾撥刺殺，無數次驚險，明槍暗箭，防不勝防。
在他眼裡閃閃發光的小皇女，似乎過著爹不疼、娘不愛的生活。
小啞巴於是開始頻繁地給她帶糖葫蘆吃，仿佛想要用這種笨拙的方式，去哄小皇女。
有一次，她趴在欄杆上問他：
她可以信任他嗎？
小啞巴想：為什麼不能呢？
這紅塵漫漫，他隻是為了她才下山的。
小啞巴開始主動幫她做一些事，比方說暗中處理一些人，鏟除一些意圖謀害她的人。有的事，他不願意弄臟小皇女的手。
漸漸地，他開始成為了東宮的“紅人”，人們看見他，就會想起小皇女。
在眾多的議論聲當中，小啞巴始終麵無表情。
有人說，他是小皇女的走狗。
小啞巴不置一詞。
有人說，他這樣為小皇女做事，也不過是她手裡的一把好用的劍。到時候卸磨殺驢，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小啞巴聽進去了。
隻是，他們不知道的是，小啞巴認為自己是塵埃，小皇女是天上的雲彩。
隻要能夠離她近一點就好了。
就算是當小皇女的一把劍、一把好用的刀，也沒有關係。
……
大概是小皇女身邊的得力助手太過於打眼。
貴妃和皇太女的鬥爭進入了白熱化階段後，貴妃很自然地就想要拔除小皇女身邊的助力。
貴妃多次籠絡未果，小啞巴就像是一塊石頭一樣難以撼動，於是貴妃下了殺心，布置了精心的圈套，希望鏟除皇女身邊的高手。
她借口有人在勤政殿安插眼線，意圖監視聖駕。
——如果小皇女想要把自己摘乾淨，就必須推小啞巴出來頂罪。
那是這一年的冬天，風雨特彆大。
小啞巴心想：也許一把劍的使命就到此為止了。
他有些遺憾不能陪她更長的時間，但是並不後悔。
小啞巴很平靜地找到了她，想要說：隻需要將所有的罪推到他的身上就好了。
他並不介意這件事。
小皇女卻直接拔出了他腰間的佩劍。
小啞巴以為她要動手殺了他。
但是並沒有，她氣衝衝地衝了出去，直接將劍抵在了來拿人的太監脖子上。
——眾所周知，貓是一種猛虎。
尤其是火貓三丈的時候。
一心求死的小啞巴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
雪花靜靜地落下。
他那個時候想：為了她死去，大概是沒有選錯的。
08.
雖然當時火貓三丈、氣勢驚人，但是結局卻是小皇女要罰抄三百遍的經文。
她在冰冷的皇祠裡，把抄的書全都堆到了小啞巴的麵前。
小啞巴張了張嘴，想要問她為什麼要保住他？
小皇女說他太笨了——
他這樣的厲害，她要長長久久留在身邊，以後給她當大將軍，打一輩子的仗。當然不能隨隨便便推他頂罪去。
她說他都不看兵書，不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小啞巴抿唇，有些氣悶。
——因為她說他笨。
他決定回去後，就去翻兵書。
但是在燭火的劈啪聲中，小啞巴又想：
一輩子嗎？
這個詞真好，小啞巴很喜歡。
小皇女開始念念叨叨。
她說他的命很重要，大概是比世界上最昂貴的東珠都要珍貴一百倍；
她還說自己要是沒有了他，身邊就沒有人那樣對她好了；
小啞巴想要說，隻要她願意，無數人前赴後繼都想要給她效勞。
但是他沒有辦法說話。
月色靜悄悄地流淌。
小啞巴仍然認為自己是一把刀。不過是一把可能更加珍貴一點的刀。
可是，小皇女在夜色當中對他說：
他無論何時都要保住命。因為她會難過。
小啞巴愣了一下：她會難過嗎？
小啞巴有些遲疑，有些不確定。
他跟在小皇女身邊，已經懂得了許多。
小啞巴想，這也許是小皇女的馭下之術，他不應當自作多情才是。
……
小啞巴自卑於自己不能說話，還有自己的身份，從不認為小皇女會真的喜歡他。
一直到了年後。
皇宮的日子不會平靜太長時間，雪融化沒多久，貴妃再次出手了。這一次卻是一把無名大火，從東宮的廂房燒起來。
濃濃黑煙當中，小啞巴不顧其他人的勸阻，不停地往前走。
很快，他找到了小皇女。
那大火當中，她被熏得滿臉黑灰，裙擺被燒焦，趴在他肩膀上還在不停地咳。
然而，等到火熄滅後，她卻湊到了小啞巴的麵前。
灰頭土臉的貓神秘兮兮地伸出手，“祝延你快看！”
小皇女灰撲撲、黑乎乎的手心。
那串菩提子，完好無損。
小啞巴愣住了。
小啞巴認為自己的真心就像是地上的塵埃，也許天上的雲彩路過了，也不會仔細看一眼塵埃的形狀。
但是事實上。
他心尖尖上的月光，也會照耀到屬於小啞巴灰暗的角落裡。
09.
大火過後，局勢更加緊張了起來。
據說南方有叛亂，而盛京也開始鬥得不可開交，貴妃開始頻繁求子，據說找到一個求子的聖手，已經有了身孕。
不管是皇帝翻臉、還是大宣朝要完蛋，她已經有所預期了。
於是，小皇女權衡再三，還是去找到了小啞巴。
她想讓他去漠北。
她知道小啞巴武藝超群，雖然她總是說他笨，但是其實他非常的聰明。也許啞會讓他無法做成很多事情，但是在行軍打仗上，他是個絕對的天才。
她覺得這樣的小啞巴，跟在她的身邊有些屈才；而她前路晦暗，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死在這座皇宮裡了，她身在局中無法脫身，可是小啞巴卻沒有必要。
小啞巴果然不願意。
他生平第一次和她冷戰。
小啞巴在屋頂，不肯下去見她。
足足三天三夜，不管刮風還是下雨，都抱著劍守在屋頂不吭聲。
——冷戰直到小皇女扶著梯子爬上了屋頂。
小皇女說：“你要是去漠北，還能給我留一條退路。”
小皇女說：“你不是說以後要給我當大將軍的嗎？”
她說得口乾舌燥，但是一直到聽到“給她留一條後路”，小啞巴才鬆動了。
他終於從屋頂上下來了。
她告訴他：
如果她在盛京出事了，他可以帶兵來清君側。
——其實這完全是胡說八道。
她隻是想要用這種方式勸他先離開是非之地罷了。
但是小啞巴卻聽在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