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程望一直等到快開飯時候,才終於肯從自己的房間裡出來。
他衣裙層層疊疊垂落下來,每一步都仿佛在樓梯上晃開了一朵花。
幫他換裝的工作人員中,有一個專屬的化妝師。化妝師果然惡趣味,還專門給段程望重新調整了妝容和發型。
段程望額前所有的碎發都被用發膠捋了起來,眉毛修細了幾分,眼尾用淺棕色的眼線筆往外勾了一條上揚的弧度,讓他原本硬朗的五官柔和下來,眉眼顯得顧盼生姿,漂亮得有點像換了一個人。
也不知道是段程望天生就有女裝大佬的潛質,還是彆的什麼原因,竟然沒有絲毫的違和感,看起來就是一個有些壯碩的嫵媚交際花。
沙發上坐著的六個人都在隱隱憋笑,陶心遠笑著笑著情緒卻陡然沉了下去,接著他慢慢轉過頭看向南澤。
他像一隻支棱著飛機耳的貓,圓眼睛微微睜大,眉心蹙起一個小山尖。
南澤側過身麵對著他,手臂搭在他身後的沙發靠背上,問道:“嗯?”
陶心遠語氣有些低落,他下意識地朝南澤身邊挪了挪,說:“是不是每個人心裡都住著另一個自己?我是說……不太好的……或者說不太正常的那種。”
南澤不答反問:“一周沒見,你是去選修心理學了嗎?”
陶心遠垂下頭,搖了搖,說:“我沒有,我隻是隨口問的。”
南澤抿起唇,目光先是透過落地窗落在外麵廣袤的草地上,而後又一點點收回來,從陶心遠的腿滑到他的臉,最後停在他的唇尖上。
南澤突然問他:“陶陶,你以前是不是見過我?”
陶心遠一瞬間就意識到自己的話裡好像有歧義,南澤可能理解錯了他的意思。
他本意是在說他自己,段程望的無痕換裝讓他聯想到一些模糊卻仿佛要呼之欲出的回憶,可在南澤聽來,就像是在說南澤是戴著麵具活在熒幕前一樣。
陶心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他確實曾經見過南澤,而且他見到的確實也是一個不太美好的南澤。
那是六年前,他無意間撞到陶愷和自己的心理醫生在聊天,即使不知道內容,他仍然感受到了被背叛的惱怒。
這讓他的情緒變得如同被撥|弄著的琴弦一般,很不穩定。
他沒有聲張,悄悄地從心理診所退出來,在家門口徘徊很久也不願意進去,最後乾脆在車庫裡隨便選了一輛車,吃了一片鹽酸舍曲林後,鑽進車後座裡蒙頭大睡。
說來也是巧合,那輛車沒一會兒就被陶愷的秘書開走了,一直開到了《雨夜》的拍攝現場。
陶心遠迷糊轉醒,車被停在片場偏僻的角落處,車門已經被秘書鎖上了。
舍曲林的藥效很快顯現,他的腦袋昏昏漲漲的,不過情緒卻平穩了下來。像是有一雙手從下麵托住了他,把他沉到穀底的情緒托了上來。
他百無聊賴地趴在車窗邊,窗戶上貼著深色的保護膜,在低了一個色度的世界裡——他看見了南澤。
那時的南澤還沒修煉到如今八風不動的段位,即使知道片場到處都是攝像頭,也還是會有壓不住脾氣的時候。
飾演女主角的演員是個新人,金主爸爸塞進來的關係戶,對戲過程中頻頻出錯,卻擺著傲慢的架子不願意返工。
導演不想觸黴頭,補拍了兩個鏡頭就得過且過。
南澤當眾沉下了臉色,還沒開口,便被眼疾手快的經紀人陳洋拉到了一邊。
陳洋又氣又急地數落道:“導演都說過了,你犟個什麼勁兒?南澤啊南澤,你不是新人了,那麼多年虧是白吃了嗎?你在這兒給我掉鏈子。”
南澤說:“我很喜歡這個劇本,不該這麼拍。”
陳洋說:“可你喜歡有什麼用?你是導演嗎?你不是!你本身來演一個反派已經夠出格了,你知道觀眾喜歡你什麼樣子,彆讓咱們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儘棄,好嗎?!”
陶心遠就坐在車裡,懵懂地聽著他們兩個人的對話。
南澤穿著一身暗藍色的條紋西裝,他有些煩躁地蹙起眉,伸手一把扯開領口,從陶心遠的角度去,隱約能看到他勁瘦的胸肌。
南澤抬起眼,輕輕一笑,然後慢悠悠地抬手抹了一下嘴角。
南澤說:“那怎麼辦,可我偏偏不是她們喜歡的那個樣子。”
“所以才讓你改一改脾氣,難道你還指望觀眾去喜歡一個冷漠、獨斷、性格有問題的人嗎?”陳洋看著他歎了口氣,“我說過了,這是一條捷徑,走不走隨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陳洋白他一眼,把手裡的小風扇遞給他後轉身就走了。
南澤靠在牆邊緩緩閉上了眼睛,他仰著頭,喉結的線條凸顯出來,他嘴角明明含著輕蔑的笑,竟意外地不讓人覺得討厭。
南澤骨相皮相都出挑,高大勁瘦的身型,得天獨厚的臉。
其實比起導演,南澤更適合做演員,他是那種天生就應該站在熒屏前,就應該光芒四|射的人。
突然,南澤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般,驀地睜開了眼。
南澤走過來,走到賓利車旁,垂眼一看,發現裡麵果然有人。
司機走的時候把門鎖了,陶心遠嘗試了好幾次也沒能打開車窗,隻好傾身向前,整個人都貼了上去,眨了眨眼睛,有些呆呆地看著南澤。
南澤的五官中最吸引人的是眼睛,瞳孔的顏色要比常人更深一些,睫毛雖長卻不卷翹,如細密的鳳翎一般垂下來。
所以說眼睛長得太好看,就是在犯|罪,哪怕看著一根電線杆,都能看出一往情深的感覺,陶心遠在這樣的眼神裡有些沉淪。
南澤半俯下|身,屈指敲了敲窗,然後笑了。
南澤說:“聽到了?”
語氣中沒有絲毫的威脅,可低沉的聲線卻極具壓迫感,陶心遠手指扣在車門扶手上,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
在南澤的注視下他逐漸緊張起來,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乖乖地點點頭。
陶心遠雖然從沒跟娛樂圈裡的人打過交道,但他想,他撞破了南澤的偽裝,恐怕要遭殃了。
時間如同放緩的鏡頭,每一秒都延長了十倍,南澤會祈求他嗎?會收買他嗎?或者乾脆把他滅口?他思緒亂飛,迫切地想知道南澤究竟會怎麼做?
“不準說出去。”南澤抬手隔著車窗點了下他的嘴唇,然後說,“我相信你。”
南澤的反應不同於他的任何一種猜測,他捧著南澤一齊丟來的命令與信任,有些傻眼。
不知道南澤是真的信任他,還是覺得即使被捅出去了也無所謂,總之南澤沒再糾纏,說完便回到片場繼續拍戲去了。
南澤飾演著毒|販D,絕望又孤傲,仿佛是把一部分不被人喜歡卻無法拋棄的自己融進了那個角色裡。
陶心遠心裡突然有些發酸,他看著南澤再也挪不開眼。
其實這些年來,困擾他的除了那七天的絕望,還有腦海裡的另一個聲音,不停地在誘惑著他,讓他去猜測當年被綁架的真相。
原來不隻有他一個人在掙紮,在努力和自己心裡的怪獸和解,南澤也是。
他垂下頭,鬆開拳頭攤開掌心,指甲已經在上麵留下來淺淺的小月牙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