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重焱用另一條完好的胳膊攬著她，甚至還不熟練迪地安撫性地摸了摸她的發頂。
然後琥珀色雙瞳抬眼看向地宮的上空——
外邊的人。進來了。
…
浩浩蕩蕩的人流出現在這片帝陵深處。
有君都以靈脈天寶養出來的無數高階修士。
有整個悟極宗對上古神魔恨之入骨的弟子。
這些人，密密麻麻地站在禮蒼彥和蘇衣靈的身後，迅速鑄起了防護大陣，把禮蒼彥嚴實地保護在裡邊。
“劍聖！”
“我等奉主之命，悉聽您的吩咐！”
禮蒼彥總算能喘口氣，一臉陰鷙地指揮他們：
“那個蛇，把他剁了。還有寂少宗主…擅闖禁地，你們知道應該怎麼做。”
至於那東西，等他吸納了金光，再拿到心臟，他要好好讓他嘗嘗後果。
“是！”
“是！”
數千名修士同時而出，這一次，已經苦戰許許久的寂戎和問虞也終於難以招架了。
整個帝陵中一片混亂。
直到，所有牆壁延伸之處都緩緩結了層冰。
無邊水麵也緩緩凝東。
男人銀白色頭發垂在後腰，沉默地降臨在成千修士麵前。
隻有他能如此。
上古……上古神魔……
這些修士當中有不少是當初神魔破禁時在現場圍剿的人，他們在麵對久未露麵的上古神魔時，本能地會產生恐懼，但很快就意識到——這一次，他們有蒼彥劍聖的強大力量，再也不用害怕這怪物了！
重焱回身把幺幺送到寂戎身邊。
照顧好。他無聲地表達。
寂戎遲疑開口：“你…”
隨後，高大神魔的兩條長臂同時抬起——
銀白色頭發隨風而動。
他一隻手，燃起燎原般的冰焰，如火牆一樣轟向所有保護禮蒼彥的修士。
另一隻手，對準化形的金龍，頂著無數強壓和痛感，再次爆裂噴湧而出。
“不要！”
那隻攻擊金龍的手開始迅速地潰爛。
很快，他手背、手臂上蒼白的皮肉就全部消失。
森然的白骨露了出來。
潰爛繼續蔓延，幾乎快要越出他的衣領，跗骨之蛆般爬上他的頸側。
他正在被迅速反噬，為了保護她，保護他的同伴。
幺幺指尖發抖，就算一直在為他療傷，此刻也真的看不下去了。
她掙脫開哥哥，渾身的靈力驟然運轉到最強，然後腳尖一踏、飛身而起，在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的時候，直接撞向了那九重深梯的出口！
那裡籠罩著對生魂的禁製符咒，古老難解。
所有生魂擠在那裡，密密麻麻，絕望又焦躁地看著她。
幺幺舉著她的屠龍刺，一下又一下，對著禁製中央的點猛擊。
對方人多勢眾又怎樣？
怎麼能讓重焱一個人扛？
這裡——
這裡也有成千上萬的“人”。
他們應該奪回他們的東西！
幺幺的虎口很快也震出了傷口，可在她揮發到極致的靈力包裹下，終於在中央擊出了一個孔。
隨後，她咬著牙，一下，兩下，三下！
禁製逐漸被錘出破裂的紋路，終於，整個脫落！
無數生魂在一瞬間湧了進來。
幺幺差點被他們淹沒，但是很快，所有生魂就朝著更遠的地方湧去——他們被困在這裡朝生暮死數千年凝聚成的金光。
被踩踏斷了腿的在地上爬，被擠壓得沒了頭的在胡亂竄，一時間如屍潮一般恐怖。
“那是什麼？！”
“什麼東西？！”
“殺了他們！保護好蒼彥劍聖——”
幺幺重新飛回來，因為靈力使用嚴重過載，落地的時候一個踉蹌，還在著急地說：“重焱，停下！”
不要自殺式地攻擊！
讓禮蒼彥去麵對他真正該麵對的“人”，讓他承受他本該承受的！
幺幺彆開視線，不去他已經染血的衣領。
重焱滿了半拍，終於垂下手。
那功德塑成的金龍在他拚死的轟擊下，已經變得透明了無數倍，再難維持龍形！那些星光散落，落在湧來的生魂身上，他們空洞的神色竟就恢複了幾分清明。
她很聰明。
重焱卻沒有回頭看她。
在血禁之下，他身上的潰爛幾乎快要爬到臉上，他比這些枯癟的生魂，還要可怖。
幺幺卻沒有跑到他麵前，也沒有硬把他拉過來。
她知道他不願意被看見。
所以她隻是看著那些生魂越過水麵，一個疊一個的爬到金龍的身上，哪怕渺小如蟲，但無數的蟲子總也能把巨大的龍淹沒。
用最原始的啃噬，去拿回本該屬於他們的清醒。
這下，禮蒼彥無法再躲在防禦大陣之後，他一邊衝出來，一邊瘋狂吸納那金光。
“先彆打那些人了！快去救金龍！快！”
“你們都是乾什麼吃的！”
“它若損毀，你們一個都彆想跑！”
禮蒼彥的掌中又吸入了一些澎湃的神力，可下一秒，那些直勾勾衝向金龍的生魂，全都把頭轉向了他。
禮蒼彥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隨即他卻反應過來，他有什麼可退的？
他抬手就想用功德神力擊破這些怪東西。
然而他忘了，這些功德，就是這些“怪東西”歲歲年年、朝朝暮暮，在無數痛苦和祈禱中為他所塑。
他們不懼怕金光。
他們在其中獲得神智。
他們終於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們是如何活著的。
農人代代本分守著山裡的農田，每天琢磨的隻有今年收成如何。
匠人在帝陵中勤勤懇懇地修墓，盤算的是收了工錢好回家給妻兒。
這些人，無數的普通人。
再也沒能離開這裡，隻能日複一日地祈禱著“神明”，求他賜予自己虛幻的幸福，短暫地像“人”一樣活著。
然而此刻，混沌沒有意識的靈魂終於意識到，他們被困在這裡是因為什麼。
那巨大的金光，每一星點，都是他們絕望虔誠的禱告。
是他害的。
是他害的。
他不是神……不是神！
那些絕望痛苦的臉，黑壓壓地湧了過來，甚至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就把一個禮蒼彥迅速淹沒。
“滾！滾啊！”
有人被他劍氣攪散，下一個就會補上。
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地困住他，啃噬他，想要把他們的東西奪回來。
蘇衣靈早就被嚇瘋了。
坐在一邊如癡如傻。
“劍聖！”
“劍聖撐住！”
無數生魂死在了外層修士的火和劍下，然而卻仍有無數的人前仆後繼。
禮蒼彥感覺到自己被無數蛆蟲爬過身體，每一處都在被啃咬。
他艱難地透過縫隙，卻看見遠處，那半邊身子都被血染透的怪物，被幺幺攙扶著，飛向那顆在坍塌金龍背後的心臟。
“不！不！”
禮蒼彥：得到了心臟，那東西就更不好戰勝了！！！
他發瘋地燒這些生魂，卻依然有無數人奔赴烈火的新生。
此刻他們不再求生。
但求速死——
離開這虛幻無妄的長陵。
“救、救我！”
禮蒼彥終於感覺到了徹骨的恐懼。
“救命！——”
然而他的嘴也被咬爛了。
…
金龍被蠶食。
男主被吞噬。
剩下的所有君都和悟極宗修士甚至都不知道先修哪個，整個帝陵陷入了混亂。
幺幺小心扶著重焱沒有爛的那一隻胳膊，低著頭看了一下，知道這種程度就連她的靈力也沒有辦法。
她心裡不好受，但是小聲地問：“等把心臟拿回來，是不是就好了。”
重焱並不知道，但他點點頭，“嗯。”
大黑蛇拖著自己有了傷口的尾巴，對他們道：“上來。”
他馱著小珍珠，小珍珠的哥哥，還有報廢了一半的白毛，遊弋著掠過水麵，到達那顆高懸的心臟下方。
這顆巨大的心臟，承載了帝陵幾千年的陰暗，儲藏著無數生魂痛苦的祈求。
但是此刻，啃噬了功德金光的生魂，找回了自己在虛幻中的貢獻，在千百年後的痛苦清醒中，原地消散，終於能進入輪回。
星星點點的金光，終於化作他們自己。
於是那些焰火中的靈魂，模糊不清的表情，終於漸漸消散。
重焱這顆心，是他的了。
遠處。
幾乎被吞噬殆儘的禮蒼彥，身上忽然竄起一串丹紅色的赤火。那赤火陰冷地看了一圈，然後直接衝向這邊。
這赤火來得離奇，但顯然也是朝著神魔的心臟來的。
但此時神魔的背後，有抱著劍的寂戎，還有兩隻豆豆眼的巨蛇——他的同伴。
他們喊：“快拿好你的東西！”
幺幺也看著他：“重焱，拿好你的心臟。”
重焱閉著眼睛，握著她的手，按在了冰涼的心臟上。
鋥——
瞬間，光芒大亮。
那銀白色的光芒瞬間與丹紅色赤火相擊，紅色赤火轉瞬就消失在了白光中。
這光芒不像功德金光那樣的璀璨輝煌，冰冰一片。
可在光芒之中，重焱身上的潰爛快速彌合，白骨之上重新長出血肉。
他胸腔中空蕩蕩的位置劇烈地搏動了一下。
於是他垂眸看向幺幺。
從她出現，他的身體，他的世界，都被填補殘缺。
而今，上古神魔被天地人神忌憚的力量，被她恢複到了七成。
可幺幺關心的並不是重焱的力量會變得多強。
她上下檢查了重焱的身上，才鬆了口氣，想起來書上說神魔的兩顆心臟，一顆代表神性，一顆代表魔性。
驟然回歸的心臟，會不會像神隕之瞳一樣，需要痛苦地接受？
幺幺腦海中亂七八糟的，想起幻影情魔好像還說過，重焱現在沒有情緒，可一旦他魔性的心臟恢複，他將會暴漲無數倍的情感，深刻，偏執……到時候他絕不能再逃得過情魔和魅魔的影響！
重焱一顆被冰封，一顆剛剛找回。
她小心地伸出手掌，貼著冰涼的胸口，終於在一片空洞中感受到了跳躍。
咚。
咚。
咚。
幺幺抬起眼，問他。
“那這顆心臟是魔性的，還是神性的？”
重焱垂下眼睫，小心圈住了他寶貴的、柔軟的全部。
“…是你的。”
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