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冷靜得超乎於同齡人的男孩子,終於露出了十幾歲的少年模樣。
他想要破釜沉舟,為了妹妹不惜毀掉自己的人生。
“你連高中文憑都沒有的話能做什麼呢?你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你能給你妹妹怎樣的生活?”
少年倔強的眼睛漆黑澄淨,有一簇微弱的小火苗,一點一點慢慢熄滅,蓬勃動人的朝氣不複存在。
他垂著頭,黑發滑落眉宇遮住眉宇,久久沉默。
盛南猜他是不是已經紅了眼睛。
他已經很了不起了。
難怪妹妹隻想跟著哥哥。
除了因為血濃於水的親情,還因為哥哥曾經自己一個人給她撐起整個世界。
她從不安慰人,這次卻放軟了語氣,不是站在律師的角度,而是站在母親的角度:“就算你們一個人跟爸爸,一個人跟媽媽,你也可以見到她啊。”
少年的嗓音清越不再,已經有些低啞:“我外婆癌症確診,我媽要跟他們一起回南方,那裡離這一千多公裡。”
一千多公裡,幾乎是大半個中國。
朝夕相處的兄妹,以後恐怕再見一麵,都很難了。
沈肆月不知道他是用怎樣的心情說出這些話的。
原來曾經她經曆的那些,跟他比起來,如此微不足道。
她想起高一的時候。
他不去清北班,不參加數學競賽,因為競賽班的作息和假期安排沒有辦法照顧妹妹。
他不準備考研,想要大學畢業之後直接參加工作,這樣就可以賺錢養家。
他讓自己飛快成長,還是來不及保護好最重要的人。
現在一切回到原點,甚至比之前更加糟糕。
“我知道您的谘詢費不便宜。”
盛南看著男生最後把信封放在桌上,推到她的麵前。
他的個子很高,眉眼英挺俊秀,微微頷首:“謝謝您。”
沈肆月閃身躲到樓梯口,喜歡他那麼久,她從來沒有哭過。
可現在,她的心都要疼碎了,眼淚不聽話,一個勁兒往外掉。
少年推開門的瞬間狂風肆虐,那從不為誰彎折的脊梁依舊挺直。
他的家人知道他已經在爸媽之間作出選擇了嗎?
妹妹長大以後會知道哥哥不是不要她、是不能要她嗎?
“我跟我爸。”
是不得不麵對分離時,他作為哥哥、為保護妹妹,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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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9日,這一年的CMO如期舉辦。
保送名額就在這次考試中產生,前60名會進入國家隊,代表中國參加IMO(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站上世界領獎台。
那天上午沈肆月頻頻看表。
現在你到考場了嗎?
題目難度還可以嗎?
做得還順手嗎?
現在是不是要交卷了?
……
上天啊,請保佑他,不要讓他再吃苦了。
今天考試結束,明天他會返校嗎?
想到這裡,心底期待像躍出水麵的小魚,漾起漣漪,久久不能平息。
可是CMO結束後,競賽班他的位置一直空著,關於他的議論卻一直沒停。
大家紛紛猜測,顧楨這次保送肯定是穩了,說不定還能進國家隊拿個IMO金牌回來。
薑可心也是得獎熱門選手,她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天賦掛,學習毫不費力,之所以被顧楨壓了一頭,僅僅因為顧楨更努力。
他家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在大家眼裡,他屬於家境優渥的天之驕子,父親是當地有頭有臉的公司老總,母親偶爾出席一次家長會、全身上下的行頭加起來能在荊市買套房。
所以沒有人知道他幾近發狂的拚命,是因為身上壓的責任太重,讓他絲毫不敢懈怠,連喘氣的機會都不留給自己。
全市聯考轉眼到來。
考場考號貼在黑板前,沈肆月已經從高一的30號考場到了3號考場。
平日身邊會有同學問題,偶爾也會被笑著喊一聲“學霸”,任課老師對她總是很重視。
自知差得還遠,他可以競賽保送清北,她卻不可能高考考到北大學醫。
她在全市聯考中考出高中三年的最好成績,是可以上台領獎的範疇。
無數個挑燈夜戰的夜晚,她心裡期待的不過是與他並肩站在領獎台。
表彰大會開始了。
她沒有留意校領導的講話,沒有留意那些奮發向上的語言,隻是眼睛看向競賽班的方向。
她總是能在人群中精準捕捉他的身影,不用看正臉隻需要背影和球鞋就能認得出哪個是他,再嘈雜的環境對他的名字和聲音也無比敏感,所以她隻看一眼就知道,他還是沒有來學校。
母親說,那場離婚官司最後雙方鬨得很難看,今天開庭。
法庭肅穆,離婚官司正在進行中。
旁聽席上,少年一身黑衣,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冷淡眉宇間是事不關己的漠然。
直到法官問出至關重要的問題:“作為他們的女兒,你想跟誰一起生活呢?”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帶大的妹妹身上,終於有了情緒。
她還那麼小,倔強忍著眼淚,憋得眼睛通紅:“我想跟我的哥哥一起生活。”
法官:“據我所知,你的哥哥還在讀高,並不具備獨立撫養你成人的能力,作為原告、被告的女兒,你的意願是跟誰一起生活?”
妹妹的聲音在不受控製地發抖,帶著哭腔的聲音卻比剛才更加清晰:“我想跟我的哥哥一起生活。”
法官再次問她:“你的意願至關重要,你要跟原告還是被告一起生活?”
極度的恐懼和不安終於讓她崩潰,她的個子小小的,肩膀瘦瘦的,哭著說:“我誰都不要,我隻要我的哥哥!”
旁聽席上的少年紅了眼睛。
表彰大會很短,沈肆月沉默看著台上。
高中年,多少次她看著他大步流星走到台上,眉眼間都是風發意氣。
那個時候她總是想,她要厲害一點、再厲害一點,跟他並肩,這樣就能有一張屬於她的合影。
而現在,校領導念出她的名字。
眼前這一幕是她想象過無數次的畫麵。
她想象他聽到她的名字,想象合影時他在身邊。
想象如果自己足夠幸運,就可以在後台候場的短暫幾秒,跟他表示恭喜。
換他一句帶著疏離和淺淡笑意的“你也不賴”。
可是,這一切不會發生了。
那起離婚訴訟的最後,崩潰到大哭不止的顧桉看向顧楨。
多少次他給她擦眼淚,笑她小哭包,如今妹妹哭著看向自己,那目光裡是求助,是不舍,是要他帶她走,他什麼都做不了。
顧楨麵對法官,眉眼不馴,聲音有種近乎冷血的平靜:“我跟我爸,我跟顧家明。”
當不得不麵對分離,這是他作為哥哥,為保護妹妹,能做的最後一件事。
……
聖誕節前,表彰大會的照片貼到了宣傳欄。
沈肆月名次靠後,所以站在最右邊,照片隻拍到她的半邊身子。
她驀地想起運動會那天。
鬨鬨嚷嚷的環境中,隻有他注意到她的位置太過邊緣,於是不厭其煩,重拍一張。
桀驁不馴的外表,不動聲色的溫柔。
甄心在她耳邊問:“肆月,你怎麼沒有看鏡頭呀?”
沈肆月這才看向照片。
所有人直視前方看著鏡頭笑得燦爛,隻有她側著臉仿佛在走神。
沒有人知道她在等一個不會出現的人,他曾是她站在領獎台上的初心和全部的少女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