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蓋重重合上。
黑暗無邊。
他與江暮漓緊緊相擁,溫熱的身軀貼進他冰冷的胸懷。
他們終於又在一起了。
他們將繼續相愛,在這個隻有他們的世界。
直到被沉入地底,蓋上黃土,腐爛枯朽,變成兩具森森白骨,也依然在相愛。
靈柩內的氧氣很快就耗儘了。
在氣窒昏厥的前一線,溫衍突然醒轉。
自己仍好端端地坐在折疊椅上,身旁的靈柩裡,江暮漓雙目緊閉,安靜沉眠。
溫衍抬起左手,無名指上並沒有那枚訂婚戒指。那枚戒指沒有回來,還好好地放在棺中隨葬。
夢?
怎麼又是夢?
溫衍失望至極,心沉到穀底。他像一隻被戳破了的紙氣球,嘶嘶地泄了氣,變成一張薄薄的、可憐的、皺巴巴的紙。
做一次夢,便要遭遇夢醒後的落差。
夢愈美、愈真,落差也就愈傷人。
溫衍本就百孔千瘡的心,快要被碾壓成齏粉了。
他的思緒是一片燒得焦黑的荒原,口喉亦是無比焦渴。
一口氣喝了大半瓶水,喉嚨沒那麼燒灼了,但某種危險卻充滿誘惑力的東西,卻不可遏製地熊熊燃燒起來。
妄想。
不對,應該是……願望。
溫衍緩緩抬眼,看向神殿正前方的神龕。
剛進土地廟的時候,他並未注意到這座神龕。
雖然一座廟宇中最醒目顯眼的就是供奉神像的神龕,但很奇怪,他偏偏沒有想到多打量一眼。
可如今,當滋生已久的願望再次浮現在腦海,他的視線也不由自主地被那座神龕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座透著難以言喻的怪異感的神龕。外形雖與一般廟宇中的並無不同,可上麵卻懸掛著一塊紅綢布的簾子,遮得密不透風,完全遮住了裡麵的神像。
神像理應肅穆威儀、寶相莊嚴,要有普濟人世的氣度,令人一見便有敬慕膜拜之心。哪有這種遮遮掩掩、故弄玄虛的神像呢?
除非這裡麵藏著的,並非江朝口中所說的那個慈悲心腸、拯救百姓於水火的土地神,而是什麼彆的東西。
某種不能輕易被看見、被知曉、被祈願的存在。
等溫衍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爬上了供桌,站在了那座神龕的前麵。
紅。紅。紅。
眼前是滿目的鮮紅,張牙舞爪,對他張開猙獰的血盆大口。
溫衍本能地感知到危險,搖搖欲墜的一線理智反複提醒他,不要去揭開這麵簾子,但他的手根本不聽使喚。
指尖觸上了紅布簾的一角,抓住。
要拉開嗎?溫衍問自己。
當然了。溫衍回答自己。
不然的話,他該如何麵見神明,親口向祂訴說自己的願望呢?
紅布簾被徐緩拉開了,裡麵還是一層紅布簾,一模一樣的顏色,就連褶皺弧度都一模一樣。
溫衍去拉第二麵紅布簾,露出第三麵紅布簾。
第四麵,第五麵,第六麵……
溫衍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拉開,露出一層一層又一層的紅布簾。
神龕的深度頂多一米半,可掀開的紅布簾的厚度疊加起來,卻早已超過這個深度。
溫衍鼻尖和額頭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手臂酸疼得提不起來,可那些紅布簾卻仿佛永遠掀不到儘頭。
層層疊疊,無窮儘也。
溫衍焦躁起來,憤怒、悲傷、失望交織的強烈負麵情緒,一波波衝擊著他的胸腔。
他用力撕扯起了紅布簾,它們輕飄飄地落下,在他身邊彙聚成波紋起伏的血海。
他有一個願望,真正的願望,不是可有可無的無聊妄想。
正如饑餓到能把觀音土當成美味大快朵頤的災民對生存的極度渴望,他的願望也是那麼強烈、那麼決絕。
真正的願望,是無論如何都想實現的事情。
不實現的話就會死去。
不實現的話連靈魂都失去意義。
隻有抱有這樣的覺悟和執念,才有向神明祈願的資格。
“彆藏了,出來啊!”
溫衍嘶啞低叫,拽住紅布簾,狠狠往下一拽。
最後一麵紅布簾應聲而落,飄搖墜地。
“我要……”
溫衍的話音凝固了。
他嘴唇慘白,微微顫抖,一個音節都不能從喉嚨裡擠出來了。
神龕裡沒有神像,隻有一個人。
那個人麵壁而坐,兩隻手背在身後,大拇指勾纏,雙手其餘四指並攏,做成蝴蝶振翅欲飛的形狀。
他的背影,溫衍再熟悉不過。
不是他死去的愛人江暮漓,又是誰呢。
溫衍崩潰了。
不是出於恐懼,不是出於震驚,不是出於任何一種人類能體會的情緒。
大腦在顫抖,靈魂在起皺。
溫衍看見,那個背影和江暮漓一模一樣的東西,正朝自己伸出雙臂,動作既優雅又輕盈,仿佛操縱的不是人類的肢體,而是一對蝴蝶的翅膀。
他的雙手撫向自己的頭顱,溫柔捧住,撫摸自己的臉頰、嘴唇、眼尾。
這些充滿愛意的動作,都是江暮漓生前最喜歡對他做的。
溫衍無聲地尖叫起來。
最後一縷理智蒸發,化成嫋嫋青煙。
他什麼都無法思考了。
最後傳入耳中,是沉悅磁性的低語:
“告訴我,你的願望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