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那裡,這裡,那裡,彆過來,彆過來,彆過來——
“彆過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花秀渾身抽搐,整個人像一根被折斷的枯樹枝,弓著身子摔倒在了地上。
驚恐,痛恨,悲傷,絕望,所有情緒鋪滿她灰敗的麵孔,連五官都融化模糊了。
溫衍想去攙扶她,誰知她慌不迭地爬到桌子底下,整個人抖如篩糠,抱著腦袋不停地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後悔了,求求你原諒我放過我吧!”
她這一鬨,隔壁的鄰居都聽見了,知道她瘋病又犯了。
好幾個人過來幫忙,想和往常一樣先用布條把她綁起來,免得她傷人傷己。
誰知李花秀力氣大得驚人,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都被她掀翻在地。
趕來的村民越來越多,卻全都奈何不了李花秀。雖然她看上去是一個弱女子,但一絲屬於人的知性都蕩然無存。
此刻的她,正是被恐懼與悔恨壓迫到極限的瘋子,它們撕咬著她殘缺的魂魄,令她痛不欲生、五內俱焚。
連江朝都被驚動了。
見到江朝,李花秀吃吃地笑了起來。她手腳並用地爬到佛龕前,拿出一大把香燭,點燃。
“我不該拜的。”她說。
“不該拜的……不該拜的……不該拜的……”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現在收回許的願還來得及嗎?”
嫋嫋香煙裡,江朝緩慢地搖頭。
“起心動念皆有因果。你改得了心念,改得了因果嗎?”
“是嗎……”李花秀喃喃,“改不了……改不了……”
“改不了也要改!”
她高高舉起那把燃燒的香燭,憤然大張開嘴,毫不猶豫地倒插.了進去。
所有人儘皆駭然。
李花秀把自己變成了一爐香。
混亂之中,溫衍發現不知何時,俊俊不見了。
“俊俊呢?誰看見俊俊了?剛才還在這裡的!”
天色已晚,昏昏暗暗,南槐村周圍又全是山,一個小孩子在外麵亂跑著實危險。眾人趕緊分頭行動,出發去找俊俊。
溫衍舉著煤油燈,和幾個村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河堤邊走著。
夜風陣陣,送來一聲又一聲的貓叫,淒厲哀怨,如泣如訴。
溫衍後腦勺一麻,陡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們快點去那邊看看,聽叫聲像是俊俊那隻貓!”
月色森白,長草搖曳,煤油燈投下晃晃悠悠的火光。
黑貓搖晃著有一撮白毛的尾巴尖,衝他們齜牙咧嘴地尖叫起來。
漆黑的河麵上,一具蒼白的小屍體正靜靜漂浮。
***
俊俊死了。
他是在找小黑貓的時候,失足掉進河裡淹死的。
這條河很深,他又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不識水性。
溫衍跟同行的幾個村民抬著屍體。
擔架是用樹枝臨時紮的,雖不結實,但俊俊小小的一個娃,躺在上麵問題也不大
溫衍踩到一塊濕滑的泥土,腳下一個踉蹌,差點磕在地上。
“你沒事吧?”一個村民把他扶起來。
溫衍搖搖頭。
他心惶惶,身後如拖行著一塊千鈞巨石。
他再一次見證了生的脆弱、死的殘酷。
前一刻還在開心地與小黑貓玩耍的孩子,怎麼轉眼就成了冷冰冰的屍體。
這孩子是李花秀唯一的親人,是她與這世界僅有的聯係。李花秀看見屍體會是什麼反應,溫衍實在難以想象。
一行人回來時,李花秀的情況還沒穩定下來。鄰居大嬸拿了涼水和燙傷膏,想幫她處理一下口腔內的傷口,結果被她猛地撞開。
“不拜了……真的不拜了……我收回……我收回還不行嗎!”
李花秀伸長了手臂,又去抓散落在地上的香燭,拚命想要倒插.進自己嘴裡。
溫衍他們走進堂屋,把擔架放下。
空氣瞬間冷寂下來。
儘管溫衍在俊俊的屍體上蓋了自己的外套,但李花秀似乎還是預感到了底下藏著的是什麼。
她緩慢地站立起來,拖著腳步蹣跚走近。
衣服被哆哆嗦嗦地掀開,露出俊俊泡得鼓脹泛白的屍體。
旁邊幾個守著她的村民嚴陣以待,戰戰兢兢,生怕李花秀再做出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
這天大的打擊連正常人都要崩潰,遑論李花秀這麼一個瘋癲之人。
可李花秀並沒有。
她隻是仰起頭,發出一聲哀嚎。
愴地呼天,剖肝泣血。
然後,她把衣服重新給俊俊蓋好,整了整散亂的頭發,把臉擦乾淨,對眾人深深鞠了個躬。
“謝謝各位鄉親的幫助,我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真是對不住了。”
“現在已經沒事了,那麼晚了,鄉親們請快點回去休息吧。”
麵對相依為命的獨生子的死,她舉止禮貌,口齒清晰,言行得體,情緒不起一絲波瀾,簡直平靜得反常。
村民們麵麵相覷,這還是那個丟了爽靈的瘋女人嗎?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難不成……李花秀的爽靈回來了?”
有幾個人忍不住竊竊私語。
待眾人紛紛散去,破敗老舊的屋子又恢複了平日裡的寂寥。
空曠的堂屋裡,隻剩下溫衍和李花秀麵麵相對,他們和俊俊的屍體一樣,默默不能語。
良久,溫衍開口打破了死寂。
“能告訴我到底怎麼一回事嗎?”
李花秀翕動慘白乾裂的嘴唇,“知道得越多越危險,我告訴你,是害了你。”
溫衍求她道:“這對我很重要,我真的很需要知道。”
李花秀說:“我能猜到你在打什麼主意,但我真心勸你,千萬彆。”
“我們一家三口的下場你也看到了,死的死瘋的瘋。你是個好人,該放下就放下,好好過今後的日子才是正道。”
“可是,我已經沒有未來了。”溫衍道,“我現在這樣,和死了瘋了一點兒區彆也沒有 。”
李花秀低下臉,捂住額頭,很慢地搖了搖頭,還是不肯說。
溫衍道:“小黑貓是我和俊俊一起埋的,我確定它當時已經死了,而那座土地廟又有著實現人願望的傳說。”
“所以,我是不是能認為,把屍體埋進黃梁山,並向土地神祭拜許願,就能實現死而複生?”
李花秀慢慢抬起頭,皺緊眉頭。
“你在說什麼啊?”她浮現出一種混合著譏嘲和恐懼的怪異表情,“南槐村哪兒來的土地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