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什麼都看不見了,但即便看得見又怎麼樣呢?
這裡除了黑暗隻有黑暗,沒有爛漫星河,沒有璀璨星辰,也沒有祂的愛人。
翅膀上的星星也都沒有了。
這些星星,都是祂的愛人,一顆一顆親手為祂裝點上去的。
誕生之初的祂醜兮兮的,翅膀皺皺巴巴,一點兒也不好看。祂知道祂的愛人喜歡美麗耀眼、閃閃發光的事物,很擔心對方會嫌棄自己。
於是,祂努力撐開翅膀,練習飛行。沒多久後,祂就變得很漂亮了。
祂的愛人把珍藏的星星們拿出來,為祂精心挑選最漂亮的星星,用這些星星做祂翅膀上的鱗片。每放上去一顆,都伴隨著一句低喃愛意。
什麼都沒有了。
祂失去了祂的愛人,也失去了祂的愛人給予祂的愛。
祂將在這裡腐朽,直到永遠。
在即將沉入萬鬼淵之底的時候,祂忽然感知到了某種不屬於這裡的存在。
雖然微弱、遙遠、一閃而逝,但還是猶如一束強光,照亮了祂被業力汙染侵蝕的魂魄。
祂聽見了祂的愛人的聲音。
祂的愛人在未來呼喚祂,希望祂再一次飛起來,又高又遠地飛起來,離開這個苦難無間的地獄。
祂是應祂愛人的願望而誕生的,所以,隻要是祂愛人的願望,祂都必須去實現。
這次也不例外。
祂要終結無間,祂要飛離這裡,祂要去見祂的摯愛。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祂都一定要讓自己生出新的翅膀。
萬鬼淵像風暴席卷時的大海,呼嘯著翻湧沸騰,汩汩流淌向祂那三對隻剩骨架的殘翼。
祂在瘋狂吞噬整座萬鬼淵,以業力重塑血肉,以惡鬼再造鱗片。
萬鬼淵中受難的惡鬼冤魂們所背負的業力是為無限,這也就意味著祂以瀕死之軀,承受了無窮無儘的業力,以及業力侵蝕造成的痛楚。
這種痛苦無法形容,就算把祂之前遭受過的所有酷刑統統加起來,都遠不及這種痛苦的萬分之一。
祂的靈魂,連同存在本身,都在逐漸被汙染。
祂墮落成了最恐怖醜陋的姿態,以前那隻美麗聖潔的生物,跟祂再沒有半點關係了。
萬鬼淵中萬鬼咆哮,一隻怪物舒展開翅膀,像飛躍海麵的巨鯨,疾馳著衝向高空,帶起千層翻湧狂嘯的業力巨浪。
這場巨變驚天動地,整座阿鼻大城劇烈震動。
受典獄官帶領一大群獄卒衝了過來,都沒看清發生了什麼,就被祂橫掃過來的一條足肢給拍成了一攤模糊的血肉。
祂振翅淩空,衝破地獄。
在絕對的力量麵前,所有的無限都成了有限。
原本深度無間的阿鼻大城,也成了可笑得不值一提的土堆。隨著祂疾掠而過的飛行軌跡,轟隆隆地如山崩地陷般坍塌。
俯仰之間,祂就輕而易舉地摧毀了大半座阿鼻大城。
祂降臨在人間,凡祂翼然高飛之處,日月無光,天地俱黑。
祂要啟程去找祂的愛人了。
祂的愛人就在未來等祂!
***
汗水混合眼淚,一顆一顆從溫衍臉頰滾落,洇濕了鮮紅的喜服。
他僅僅旁觀了古蝶異神的過去,看著祂如何在無間地獄忍受著近乎永恒的酷刑,又見證祂如何以業力汙染自身為代價,重新獲得自由高飛的能力。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強烈的情緒。
可能他真的是一個癡愚盲目的凡人,非但沒有意識到祂極度可怕的本質,還傻乎乎地同情心泛濫。
隻是,當看到祂又能飛起來的那一刻,他真的很高興。
“咚!”
喜轎頂部忽然傳來沉重的砸擊聲。
溫衍一下子清醒過來,外麵還有兩隻拘魂使者等著帶自己下地獄!
阿鼻大城修好了?
嘖,效率還挺高。
“人類,就在剛才,你犯下了重罪。”阿傍羅刹的聲音聽上去比之前還要深沉可怕。
溫衍惘然不解,自己又怎麼了?
他不知道,現在喜轎之外,已經不止有兩隻拘魂的阿傍羅刹了。
黃粱山的上空,空曠無人的莽莽群峰之間,黑霧翻滾,詭氣滔天。一隊隊忽隱忽現的戰兵,明明滅滅,朝著他所在的方向前行。
陰兵過境,捉拿重犯。
淩厲的陰煞之氣彙聚,自四麵八方包圍過來,壓迫得整座喜轎“嘎吱嘎吱”作響。
那些抬轎的白紙蝶躁動不安,窸窸窣窣地拍打翅膀,在外麵圍起一道屏障,想要保護他不受傷害。
可是,十萬陰兵的威壓實在太強大了,儘管白紙蝶們一波接著一波,奮不顧身地撲湧上去,還是被陰煞之氣迅速腐蝕,凋零成滿地紙屑。
喜轎四壁已經出現了裂紋。
溫衍即將為他乾擾因果的行為付出代價。
本該於萬鬼淵中魂消魄殞的古蝶異神,卻因他傳遞過去的一縷微弱念頭而重新燃起希望,不惜以墮落為代價化身邪物。
哪怕他是無意識的,哪怕他根本沒察覺自己做了什麼,因果也因他而改變。
因必果,果必因。倒因為果,倒果為因。
他也是一隻飛進莫比烏斯環的蝴蝶,既當局者迷、困囿其中不得脫出,又在不自覺地揮舞羽翼時,掀起巨大的風暴。
“砰——!”
一聲巨響。
這頂唯一能庇護溫衍的喜轎,終於徹底崩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