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此中藏·其壹 除了祂,他真的沒有可倚……(1 / 2)

虹城大劇院坐落於全市最繁華的地方。

那塊區域是市中心, 車水馬龍,行人如織,道路兩旁的商場櫥窗奢華氣派, 處處充滿現代化都市氣息。

不管怎麼想,這裡都跟詭譎可怕的天壽堂扯不上半毛錢關係。

趙藝成忍不住再次問溫衍:“你確定真就是這裡?”

溫衍說:“翁子玄官宦生涯中最後的左遷之地, 就是現在的虹城市。他赴任時年歲已高,加上心中鬱結難解,沒多久就駕鶴西去了。”

“而根據後世曆史學家的研究,虹城大劇院所在的位置, 極有可能正是他的埋骨之地。”

趙藝成咂舌,“在我印象裡翁子玄一直是語文書裡的人物, 我們那年高考還考到了呢,北宋著名文學家和詞人, 擅長書法和金石雕刻。”

溫衍無奈點頭, “是啊,真的很遺憾以這種方式認識他。”

黃昏時分, 整條街道的景觀燈柱、玻璃幕牆全都陸續亮了起來,流光溢彩, 美不勝收。

如此繁華的景象之中,令人不安的氣息卻在不知不覺間, 陰森森地蔓延開來。

本該是亮眼地標性建築的虹城大劇院,仿佛一隻無聲潛伏的怪物,等待他們自投羅網,將他們的血、肉、骨,“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地嚼得粉碎。

溫衍和趙藝成前腳踏進它的區域範圍,一種異樣的陰冷感就從腳底竄了上來。

他們像跨過了一道不可視的警戒線,闖入危機四伏的禁地, 和外麵那個繁華熱鬨的世界徹底隔離了開來。

前方,大劇院那兩扇緊閉的玻璃大門宛如地獄之門,靜靜等待被誰開啟。

不知道是會釋放出恐怖絕倫的惡鬼,還是會被吸入其中,成為它們的一部分。

趙藝成不停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五官皺縮成一團。

“痛痛痛痛……我覺得我腦壓過高,頭要爆炸了。”

溫衍安慰他:“不會的,崩壞的隻可能是你的精神。”

“我謝謝你啊,你真會安慰人。”

“我們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了頭了。”溫衍語氣淡然,“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趙藝成臉色慘白,“作為新聞人,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

溫衍點點頭,“隨你。”

兩個人緊閉雙眼,一人一邊,用力推開了大門。

與他們貧瘠的想象所能勾勒的最恐怖的煉獄圖景截然相反,大劇場裡根本沒有能嚇得人肝膽俱裂的畫麵。

反而熱鬨非凡,千歡萬喜。

以金紅二色為主色調的大廳富麗堂皇,三層看台烏泱泱的一片,全都坐滿了觀眾。

無數個人形黑濁陷在深紅色的軟椅裡,齊刷刷地咧開鮮紅的嘴,節奏一致地鼓掌喝彩。

如雷轟動。

待全場安靜後,如血瀑流瀉的帷幕緩緩拉開,一群人形黑濁烏泱泱地湧上舞台。

它們各自穿戴一身富麗華彩的頭麵和披掛,在金聲玉振的鏘鏘樂器聲裡粉墨登場。

一個宋朝文官打扮的人形黑濁踱著方步,拖長戲腔咿咿呀呀地唱:

“幾度桃花春又複,落花流水難拘束!

由禪而入從真修,蓋亦超然坐觀獨。

掃除物我雙何有,懷抱乾坤一混成。

向死生中脫死生,象罔得之方始靈。”

趙藝成腦殼兒已經疼麻了,顫著嗓子問:“這唱的是啥玩意兒?”

“這是翁子玄的詩。”溫衍道。

“大概意思是說,唯有參悟生與死的關係,做到了生脫死,才能擺脫六道輪回,不用再經曆生死的苦難。”

趙藝成有點呆愣,“語文書上說他寫的詩大都跟被貶謫有關,反映了內心深深的痛苦啥的,怎麼還會寫這種神神叨叨的東西啊?”

“嗯,此人確實喜好玄秘之書,與當時的名士、名僧、名道都有交往,融儒、釋、道三教學問於一身。”

溫衍緊盯舞台,“所以,他會發此感想也並不奇怪。”

台上,已經演到“翁子玄”晚年多病,癡迷煉丹術,最終病重而亡。

它的屍體被放進一口大缸裡,上麵又蓋上了一口大缸,用鐵線上下管定後,又用一種赤紅色的泥土填滿一圈縫隙,徹底與世隔絕。

趙藝成看得寒毛直豎,“這又是什麼鬼啊?”

溫衍說:“這是翁子玄臨終前的遺言。他要求這樣處理自己的屍身,將自己深埋進地底。”

趙藝成迷茫,“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溫衍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道:“大概是對生命和這個世界失望透頂,徹底斷絕念想了吧。”

鬥轉星移,滄海桑田。那口封印著屍體的大缸終於裂開,一嫋悠然曠遠的鈞天之樂飄蕩,“翁子玄”再度登場。

此時,它已然改頭換麵,渾身上下做神仙打扮,一如瓶中老者的形象。

“羽化登仙。”溫衍低聲道。

“翁子玄”的埋骨之地,變成了一口泉眼。

象征泉水的天青薄紗源源不斷地從墓穴中拋撒出來,頃刻間就鋪滿了整座舞台。

接下來,溫衍和趙藝成看見的,就是熟悉的天壽堂廣告裡的畫麵。

瞎子和瘸子登上了山,喝了這裡的泉水,頑疾治愈,身輕體健。

薄霧彌漫,整座舞台的布景迷離變幻,一座桂殿蘭宮飄然出世,奇花匝地,瓊樹搖曳,處處浮翠流丹、祥雲瑞氣,神妙莫測,猶勝極樂仙境。

所有“人”似乎都擺脫了人間的煩惱痛苦,獲得光明、清淨和快樂。

它們載歌載舞,暢飲歡樂,引頸吟哦:

“綠蓋紛紛,多少個、雲霄仙子。

應是有,瑤池盛會,靚妝臨水。

道未立、身尤是幻。

浮生一梭過,夢回人散。”

一曲終了,它們齊齊朝台下鞠躬作揖,隻見華服飄然委地,連同瓊樓玉宇全都消失。

偌大的舞台空空蕩蕩,仙樂歸於寂靜,盛景化作泡影,無影無形,無聲無色。

唯有“翁子玄”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中央,用兩輪空洞的黑眼窩與他們對視。

趙藝成壯著膽子質問:“你……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翁子玄”以沉默相對。

良久,它才拖著長音,似哭非哭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我真是受夠謎語人了!”趙藝成怒了,“老子的智商已經不是高三那會兒了!這特麼又是在說什麼!”

“天地是大熔爐,陰陽二氣是炭火,造化是爐工,世間萬物都在裡麵被煆燒和熔煉。”溫衍頓了頓,“人活在這世上,便有這麼痛苦。”

“正解。”“翁子玄”讚賞道,“我想做的,不過是自成正果,救濟萬民,使他們擺脫永無止境的痛苦,相親相敬,永生同樂。”

趙藝成怒道:“得了吧,你平白無故害了那麼多人,怎麼還有臉說這種話。”

“無故?”“翁子玄”冷笑,“這世上從不在無因之果。垂老之人渴望壽考綿鴻,重病之人渴望體健安康,是我救濟了他們,才使他們從老病死的苦難中解放。”

“你,”他指向溫衍,“愛人罹患絕症,無藥石可醫,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死亡。”

又轉向趙藝成,道:“而你……”

趙藝成立刻打斷他,“我怎麼了!”

“翁子玄”看著他,冷酷而悲憫地一笑。

“人生在世,不正如身處荊棘之中麼?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至於我,晚年身染沉屙,疲癃殘疾,雖苦苦煉丹修真,卻仍不得益壽延年。所幸如今,我已成地行之仙,逍遙於人世間。”

“再看這些人,或孤獨鰥寡,或孑然無依,或纏綿病榻。睹物興情,感慨係之,我又豈能坐視不理?”

趙藝成揚聲反駁,“明明是你欺騙了他們,害得他們都變成了怪物!”

“那又如何啊?”“翁子玄”仰天一笑,“他們身康體健,不比之前鬆快嗎?他們親如一家,不比之前舒心嗎?”

“為人之時,他們勞苦一生,養兒育女,老來卻未見得有福報。超脫人軀之後,他們得到的快樂,卻要多得多。”

再一次,帷幕徐徐拉開,掌聲雷動。

在隆隆音樂聲中,身穿深紅金線刺繡壽衣的人們站在那裡,高歌一曲《歡樂頌》。

“馫靐灥癵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聖殿裡。

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輝照耀下麵,人們團結成兄弟……”

龐大的變奏曲充滿莊嚴的宗教色彩,雖然原曲中“歡樂女神”四個字被替換成難以形容的詭異發音。但瑕不掩瑜,絲毫不影響這支合唱的光明燦爛、氣勢恢宏。

腦髓在激烈顫抖。

無言的快樂。

偽裝的快樂。

神聖的快樂。

空虛的快樂。

短暫的快樂。

痛苦的快樂。

難以計數、無法辨析、糾纏混雜的屬於人類的複雜感情,順著大腦的每一寸溝壑紋理穿梭不息。

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一模一樣的燦爛笑容,他們每個人手上倒捧著的遺像上,也露出了碩大的笑臉。

“你們也來吧。”“翁子玄”朝兩人伸出手,“生、老、病、死、愛彆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盛,茫茫人世間,眾生皆苦。”

“唯有證悟大道,方能涅槃解脫,自此不知老之將至、病之將至、死之將至,永遠沉浸在無上的快樂之中。”

若能出離諸般痛苦,無憂無怖,自然是很好很好的,溫衍想。

但是作為代價,要變成一具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

隻有行屍走肉,才能做一場永遠不醒的美夢。

他回憶起自己與古蝶異神舉行神婚時做過的那個夢。

夢裡,他和江暮漓又回到了以前的幸福時光。

他真的很想長夢不複醒。

但是,一旦做了這樣的選擇,自己之前和江暮漓經曆的一切,生時相遇的甜蜜,死後離散的苦淚,好像都變成了笑話。

厚厚的幸福浮沫之下,是無意義。

江暮漓是死了,又不是和他分手。

他想要的是真實存在的江暮漓,不論是活人還是屍體。

“你根本不是翁子玄。”溫衍慢慢開了口,“你隻是一個冒名頂替的怪物,用下作的手段侵占了翁子玄的軀體。真正的翁子玄不會做這種卑鄙的事,他不會這樣侮辱自己。”

“翁子玄”顯然被激怒了。

這種怒意,類比人類走路被鞋子裡的小石子硌到。縱然生氣,卻不會把一顆石子放進眼裡,隨手抖掉就是了。

更何況,溫衍實在太弱小,也太可憐了。

在它的感知裡,溫衍就算在人類中,也是極其微渺的存在。

如果說普通人類的靈魂是一根點燃的火柴,那溫衍的靈魂就是即將熄滅的火柴。

它都不敢相信,怎麼會有生物的靈魂微弱到這種程度。相比那些病重垂危的老人,溫衍才更像下一秒就會死去的人。

隻是,像它這種淩駕於人類之上的存在,對這種細枝末節之處,才不屑多費一絲心神去思考。

就像你在路邊看到螞蟻搬家,僅僅隻會多瞟那麼一眼,不可能深入去想緣由。

但見“翁子玄”一揮拂塵,一隻黑色怪蟲便以超乎尋常的速度,直朝溫衍振翅撲去。

不出意外的話,這個蒼白清瘦的人類青年下一秒就會和台上那些人一樣,意識被掠奪主宰,軀殼淪為滋養怪蟲的溫床。

“嗤。”

怎料那隻怪蟲都還沒碰到溫衍,就化為一縷黑煙。

“臥……槽?”

趙藝成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溫衍,看不出來啊,你也有麒麟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