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怨為祟·其貳 阿漓,真的是一個很浪漫……(2 / 2)

年少時,馮義道夜夜苦讀,以求考取功名。在房梁上織網的蜘蛛精愛上了他的才華,化形成人,袒露身份,直言甘願隨侍在側,紅袖添香。

可馮聖君根本不為所動,假意逢迎,答應要和蜘蛛精長相廝守。蜘蛛精信以為真,帶他去了自己洞府。

新婚之夜,馮聖君抽出藏在枕頭底下的佩劍,當即斬了蜘蛛精,連同她的姐姐妹妹,全都殺了個一乾二淨。

這事一傳十十傳百,人人引以為美談,都誇馮聖君不為美色所動,殺了引誘大好男兒墮落的無恥妖女,為民除害。

馮義道一生仕途通達,後來還當了大官。

有一回他帶兵打仗,敵軍將部隊圍困在山上,圍而不攻,隻待無糧無水,馮義道自然就會投降。

外援遲遲不到,馮義道的軍隊很快就糧草斷絕,將山上的草根樹皮都吃了,仍解決不了燃眉之急。士兵們死的死,傷的傷,士氣很是低落。

危難關頭,馮義道殺了自己妻子,以妻子的身軀充當軍餉,眾人分而食之。

馮義道的妻子和馮義道是結發夫妻,名門閨秀,品行端方。馮義道打仗的這幾年,她默默跟隨,顛沛輾轉,悉心服侍,從未有一句怨言,將士們也都很尊重她。

但馮義道說:“我很遺憾不能割下自己的肉給大家吃,難道還能舍不得一個女人而坐看大家忍饑挨餓嗎?”

哀軍必勝,將士們含淚吃下馮義道夫人做成的肉羹後,軍隊拚死突出了重圍,戰勝了敵軍,馮義道也因此贏得赫赫戰功。

憑借生前的功績與人望,他死後進入天神道,成為如今萬人信奉的義氣懸合至德大夫馮聖法主真君。

縱觀生平,不難發現馮聖君是一個在斬殺女人方麵擁有豐富經驗的神明。

阿祿師起乩,身上有馮聖君護體,對付區區一個女吊死鬼肯定不在話下,妥妥的專業對口。

可不知為何,他總莫名覺得不安,一種令人不快的感覺像一條碩大的水蛭,陰濕緊貼他的後腦勺。

更詭異的是,不僅是他自己恐懼,就連上了他身的馮聖君好像也在恐懼。

難道徐小雨的冤魂……真的狠厲至此嗎?

暗夜無聲,唯有鞭炮聲和法器聲喧鬨震天。

送煞隊伍蜿蜒行進。

無人發現,鎮守在沿途經過每一個路口的馮聖君神像的後背,都砰然綻出了裂縫。

***

葉美婷跟在隊伍裡,不情不願地拖著步子,心裡暗暗罵晦氣。

心裡有鬼,做賊心虛。對外甥女徐小雨做過些什麼,她自個兒心裡門清。

她腦子裡,總不可遏製地回想起以前的一些事兒。

徐小雨的親生父母很疼愛這個獨生女兒,儘管被鎮上的人指指點點,說他們家是沒有兒子的“絕戶頭”,卻仍如珠似寶地對她。

甚至,倆口子出了事故,隻剩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心裡惦念的也隻有尚且年幼的女兒。

他們央求葉美婷,多照顧照顧她可憐的外甥女。

葉美婷滿口答應。

然後,在徐小雨父母屍骨未寒之時,她帶著兒子雀占鳩巢,住進了徐小雨父母留給徐小雨的房子裡。

她住徐小雨父母的房間,兒子住徐小雨原本的房間,卻把徐小雨趕上了小閣樓。

把徐小雨賣給馮家後,她把馮家給的聘禮錢拿了一部分,把老房子裝修了一下,順便把舊家具全給換了。

徐小雨看見被當成破爛垃圾堆在外麵的舊家具,傷心地大哭起來。那可是她父母留下的東西呀,承載著她對以前那個家的溫暖記憶。

可就連那麼一點微不足道的紀念,她都徹底失去了。

但葉美婷不為所動。

這老破房子是該裡外捯飭一下了,將來還要給寶貝兒子做婚房呢。

想著自己以前做過的事兒,葉美婷覺得從腳底板到頭頂心,都拔涼拔涼的。

倒不是因為後悔,她隻是怕徐小雨會來報複她。

現在的徐小雨可是厲鬼啊,再不是曾經那個任她搓扁揉圓的孤女了。

葉美婷越想越害怕,忽然感覺後脖頸涼嗖嗖的,像有什麼東西對著她嗬氣。

她一縮脖子,回過了頭。

空蕩漆黑的長巷,向著黑暗儘頭延伸而去。

什麼都沒有。

葉美婷鬆了口氣,剛要暗罵自己疑神疑鬼,忽然想起阿祿師提醒過他們,送肉粽的過程中不能回頭。

可她不當心回頭了。

應該……不要緊吧?

阿彌陀佛,莫怪莫怪。

葉美婷開始自我安慰。

就算稍微壞了那麼一點規矩,隻要送肉粽儀式能完成,自己就一定不會有事。

***

海邊的懸崖。

送肉粽的最終之地。

四周懸崖峭壁環列,終年奔騰咆哮的海浪不斷拍打著礁岩,發出宛如惡鬼悲鳴的恐怖聲音。

數以億萬的銀白群星,隱沒在茫茫黑雲之後,似見似隱,時滅時現,就像無數隻充滿惡意的眼睛,窺視著地麵上如蟻群蠕蠕而動的人類。

此刻,阿祿師必須把徐小雨那條自縊的繩子用黑狗血鎮煞,燒成灰燼後拋入大海。

除此之外,其它死者碰觸過的所有物品,特彆是與死者生前關係密切的遺物,都要一起投入火中,解冤釋結。

徐小雨的要被燒掉的遺物,少得可憐。

她來這世上一遭,失去了很多很多,得到的卻很少很少。

很快,這些僅有的證明她曾經存在的東西,也要化為一抔飛灰。

“嗯……好像還少了什麼,除煞儀式必須得燒個一乾二淨,可不能漏一件啊……”

阿祿師嘴裡咕噥著,又一一清點了一番。

“師父,還有這幾本書呢。”一個弟子提醒他道。

“噢對對,還好你仔細。”

阿祿師趕緊把那幾本書扔進了遺物堆。

那幾本書的封皮上,都被小心地包上了掛曆紙,八角尖尖,平整妥帖。

可想而知徐小雨生前是那麼愛惜它們。

溫衍知道,那是自己送給徐小雨的書。

到頭來,自己除了送她幾本書,給了她一個遙不可及的願望,什麼都沒能為她做。

他想,這些書能一起燒掉也好,讓徐小雨曾活在這世界上的證明可以多一點。

火舌躥騰起來,將濃稠得如同墨水一樣的黑夜,燙出一個猙獰的豁口。

徐小雨的東西頃很快就被燒成了灰燼。

阿祿師把那堆灰收集起來,用朱砂畫了張符紙蓋在上麵,又高高舉起手裡的馮聖君斬妖劍,狠狠戳刺了下去。

完成了這一步,他才把灰燼撒向了懸崖之下的萬裡汪洋。

這道符是馮聖君最厲害的神通之一,叫絕魂符,至陽至剛,扶正祛邪。

照理說,送肉粽儀式就是為送煞而舉行的,本來也不需要這個步驟。

阿祿師之所以這麼做,為的隻是斬草除根,在徹底破除徐小雨煞氣的同時,更要趁此機會將她打得魂飛魄散,再無一絲作祟的可能。

不過,他們侍神之人講究慈悲為懷,這一舉動他不會讓彆人知道,免得有損他的聲譽。

海潮狂暴得像個惡魔,翻騰的泡沫,失去了均衡的節奏。

那一蓬飛灰頃刻間就被吞噬了。

阿祿師收劍還鞘,誌得意滿地宣布:“邪祟已除,大家儘可以安心了!”

所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文叔一家甚至高興得抱在一起歡呼。

溫衍默然望著一片漆黑的大海,他不知道阿祿師已經痛下狠手,還在想徐小雨那滿懷怨憤與悲愴的魂靈,能否就此得到安息。

耳中飄進一縷若有若無的聲音。

從大海深處飄蕩上來,帶著黑暗與鹹澀的氣息。

溫衍下意識地往懸崖邊走近了一點,那聲音更清晰了,很像是某隻生物在發出憤怒的嘶吼。

這聲音雖然微弱,卻充滿人類難以想象的邪惡與恐怖。它仿佛一根從大海最深處劈開波浪,嘩啦啦向上伸出的長滿毒刺的舌頭,貪婪地想要卷走一切,吞噬一切。

“衍衍。”

手腕被江暮漓緊緊握住。

溫衍回過神,才意識到自己正站在懸崖邊,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這片大海很危險,還是不要靠近比較好。”江暮漓微微笑道,大拇指安撫性地撚了撚他的手背。

溫衍穩了穩心神,“我剛才真的有聽見很可怕的聲音。”

“這樣。”江暮漓頷首,“大概是一條孤獨的鯨魚,或者是一顆不當心掉進海裡的星星。”

聽他說得煞有介事,溫衍忍不住笑了一下。

阿漓,真的是一個很浪漫的人啊。

***

送肉粽儀式結束後,大家原路返回,各自回去睡覺。

溫衍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

劇烈地失重感驟然襲來,他都沒反應過來,就“噗通”掉進了翻騰著蒼白泡沫的漆黑巨浪之中。

這片海洋浩渺無垠,蘊藏無窮秘密,也隱匿無儘恐怖。

洋流深處,唯有洞徹骨髓的極寒與侵蝕眼球的黑暗。

險惡、神秘又可怕的深海之聲,伴隨著不斷加強的壓力,瘋狂湧灌進溫衍的耳道。

體型龐大、畸形醜陋的深海生物,遲緩而鈍重地從他身邊遊弋了過去。

深海,與其說是噩夢本身,不如說它隱藏的未知的恐怖,已經超越了人類那顆缺乏想象力的平庸腦袋,所能勾勒描摹出的極限。

大概隻有那群罹患妄想症的可憐人,才能稍微想象萬中之一。

溫衍想,若非他已經數次深陷那些來自更高維度的存在者所製造的混沌漩渦中,現在肯定早就被嚇得發瘋了。

但很可惜,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在斷斷續續極為尖利混亂的嘶吼聲裡,一隻難以形容的怪物從黑暗的海溝蹣跚爬出,撞進了溫衍的視野,好似一座巨峰轟然降臨。

它有著臃腫肥胖的身體,表皮成膠質狀,覆蓋尖銳鎧甲一樣的魚鱗,淌滿了令人作嘔的黏液。

在那佝僂的脊背上,密密麻麻的肉瘤狀背鰭像月球表麵的環形山起伏凸起,每一顆肉瘤都和鮟鱇魚的擬餌一樣,散發著極為誘人的光芒。

在極黑深海,再微弱的一縷光線都無比珍貴。

無論是知性的還是不具備知性能力的生物,甚至是一縷孤魂,都一定會本能地被這片光芒吸引。

溫衍就是。

他像一條很小的魚,不受控製地像這個龐然大物遊去。

啊……果然是噩夢之軀、恐怖的究極。

它那顆幾乎遮蔽百分之九十洋麵的腦袋,原來是半透明的,可以直接看清裡麵的結構。

懸浮在中間的一團宛如積雨雲的灰白物質應該是它的大腦,兩輪像巨大探照燈一樣的綠色球體則是它的眼睛。

在這雙閃動著陰險光芒的主眼下方,還有一雙銀色眼睛。

相比時刻流露出邪惡與暴虐的主眼,這雙銀眼是那麼慘白、死寂、麻木。

可就當溫衍無意識地與它對視的那一刹那,突然有無數可怕的非人景象湧入他的思維,他甚至體會到了它的那無法言說的漫長記憶。

黑暗宇宙的一隅,無人知曉的角落,恒久閃耀的古星……

還有,一個個悲泣不已的痛苦靈魂。

她們有的是流言蜚語與清白名節壓得透不過氣的寡婦。

有的是自小過著暗無天日生活的童養媳。

還有的是被丈夫暴力相向的遍體鱗傷的妻子。

甚至,還有尚未睜眼看過這人世就被放棄的嬰兒。

她們死了,化作怨鬼,卻也無法離開這片土地。

這片土地生前束縛她們,死後也是她們的牢籠。

她們被當做肉粽送走,被當做煞氣化解,被當做邪祟鎮壓。

最後,被送進冰冷黑暗的海底。

那永恒孤寂之地。

溫衍的瞳孔逐漸渙散。

他慢慢地向漂浮向了它。

縱使他是因為在懸崖邊感應了它的聲音,才在睡夢中與它的意識相連接,但哪怕不是物理層麵的直接接觸,他那無比脆弱的靈魂也會被它輕而易舉地吞噬。

就像它吃掉那些可憐的女人一樣。

就在這時,一隻雪白的蝴蝶飄飄然飛了過來。

許是怕水的緣故,它還用一個圓滾滾的水泡泡把自己包圍起來。

結果被暗湧的洋流衝擊得翻了十幾個大跟鬥。

它搖搖晃晃地在溫衍肩頭停穩,抖了抖翅膀,又捋了捋觸須,讓卷卷恢複成最漂亮的弧度。

然後,陰陽怪氣地對那隻怪物發起嘲諷。

真醜。

醜死了。

醜八怪。

因為自己淋過雨,所以當然要把其它醜玩意兒的傘狠狠撕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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