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有問題。”溫衍低聲道,“你看,食盆和水盆都是空的,如果康怡琴真的有事請假回家,不可能忽略她養的小狗。”
江暮漓忽然抱住了他。
溫衍一怔,“怎麼了嘛?”
江暮漓顫抖的睫毛下是難抑的淚水。
衍衍……祂的衍衍……果然是可觀測宇宙中最聰明、最溫柔、最善良的存在,竟然連人對狗的感情,都能有如此深刻的理解。
“衍衍,你真的太了不起了……!”
溫衍被他抱得有點喘不過氣。
“什麼啦,是個人都能想到的好不好……”
江暮漓遺憾地想自己不是人真是抱歉了。
溫衍道:“阿漓,我想把這隻狗帶回去。”
江暮漓慢慢收斂了笑容。
“我能聽聽衍衍是怎麼想的嗎?”
“如果康怡琴真出了什麼意外,很可能是跟這隻狗有關。”溫衍道,“她是個好人,我不能坐視不理。”
江暮漓道:“你就不怕自己遇到危險嗎?”
溫衍有點欲言又止。
江暮漓道:“衍衍,無論你對我說什麼,我都會無條件接受並且相信。”
溫衍猶豫了一會兒,糾結道:“其實,我還真不怕有什麼事……”
江暮漓問:“為什麼會這麼想?”
溫衍尷尬一笑,“我好像有個背後靈……”
江暮漓:“?”
“哦不對,”溫衍糾正,“守護神……”
江暮漓驚訝道:“這是什麼意思?”
溫衍含糊其辭,“其實,你老家那位長翅膀的土地公,救過我們好幾次……”
“衍衍。”江暮漓打斷他。
“嗯?”
溫衍以為他要追問到底怎麼回事,沒想到江暮漓的關注點也是蠻奇怪的。
隻見他正色道:“祂不是土地公。”
“哦……”
“也不是撲棱蛾子。”江暮漓加重語氣。
祂就根本不是蛾子!
溫衍揮了揮手,像是要把關於“祂到底是不是撲棱蛾子”的爭論揮散在空氣裡。
江暮漓委屈。
蛾子有毛毛,膀大腰圓,醜得要命,祂怎麼會是蛾子呢!
祂要生衍衍的氣了!
“我相信,如果有危險的話,祂一定會幫我們。”溫衍道,“見識過了福臨鎮那些自私又怯懦的神,我甚至覺得……祂還不錯。”
頓時,江暮漓漆黑的眼睛蕩漾開一抹異常明亮的光。
“你就這麼相信祂嗎?”
溫衍微怔。
是啊,自己為什麼就那麼信任祂呢?
是因為祂對自己有著偏執又瘋狂的愛意,還是因為祂對自己的召喚有求必應?
好像……不全是因為這些,
祂是強大到極點的存在,令鬼怪與神明畏懼。
信任隻存在於同類之間門,而祂和身為人類的自己,根本不可能建立信任的關係。
或者說,自己根本就沒有信任祂的資格。
但自己還是不受控製地想相信祂。
溫衍很難用人類的語言說出具體的原因。
冥冥之中,他覺得自己跟祂之間門,好像存在著某種微弱稀薄卻又根深蒂固的聯係。
江暮漓看著他,“衍衍?”
溫衍回過神,他的頭腦還在因稍微深入思考了一下那亙古之遙的隱秘往事,而有些隱隱刺痛。
“我們可以相信祂。”
江暮漓微笑點頭,“我相信你。”
溫衍看著這張清雋動人的笑臉,內心像流淌過一汪暖暖的溫泉,撫平所有不安的褶皺。
再荒謬的胡言,再離譜的譫語,隻要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阿漓都會毫不猶豫地相信。
果然,隻有他和阿漓之間門,才會存在真正完美、牢固、永恒的信賴。
他們就是命中注定,絕對的因果。
***
晚上,溫衍又被江暮漓折騰得夠嗆,而且不知怎麼回事,江暮漓比平時更加不依不饒,簡直透露出難以形容的激動與狂喜。
溫衍嗚咽著想不明白,江暮漓幾乎每天晚上都哄著他抱著他做這種事情,為什麼從來就沒有過半刻倦怠。
那種持續的、熊熊燃燒的熱情,好像能把人的靈與肉,統統燒成灰燼。
溫衍打心眼兒裡覺得,自己男朋友雖然什麼都好,但就這方麵實在太可怕了,簡直不像人類。
不過,他的認知現在已經被千錘百煉得奇形怪狀了,就算江暮漓真的不是人類,他也不會太驚訝。
他的阿漓哪怕是神祇,也一定是最高貴、最聖潔、最俊美的那一位。
他沉溺在江暮漓溫柔繾綣的愛意裡,根本沒有看見一根漆黑森然的觸手悄無聲息在床單之下蜿蜒遊移。
它爬到地上,如一道潦草的影子,無比迅捷地往陽台方向遊走而去。
陽台的鐵籠裡,關著康怡琴的那條“狗”。
感受到敵人接近,那條狗趴在地上弓起背脊,腦袋“嘩”地裂開兩半。
一張血盆大口裡長了五個畸形的□□,伴隨呼吸微微開合。
上麵兩個,中間門兩個,底下一個。
它噴出臭烘烘的熱氣和口水,齜著兩排密密麻麻的參差尖牙,剛要猛撲過來,就被觸手捅進喉嚨,貫穿整個身體。
“咿咿咿嗚嗚嗚呃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它被吊在觸手上,騰在半空中痛苦地掙紮。
它正在被活吃。
觸手上的口器它的肚腹之中不停開合,“哢嚓哢嚓、哢嚓哢嚓”,啃食它的心肺肚腸,撕咬它的血肉筋脈。
慢條斯理,細嚼慢咽,從裡吃到外,
可它從外麵看上去還是好好的,連一滴血都沒流出來。
很快,它就被掏得一乾二淨。
一具軟塌塌的皮肉口袋攤在地上,像極了遊樂園裡工作人員脫下的玩偶服。
觸手分化成幾根,從眼耳口鼻的孔洞鑽了進去。
皮囊慢慢鼓脹起來,重新變成一隻毛茸茸的可愛小狗。
它一顛一顛地朝溫衍跑了過去,尾巴興奮地搖成一朵花兒。
溫衍早就累脫了力,這會兒正蜷縮在江暮漓懷中,睡得很沉。
江暮漓貪婪地啄吻著他略微紅腫的嘴唇。
那種癡迷到瘋癲的扭曲神情,與那張神清骨秀宛若仙人的麵孔,著實矛盾得很。
它無比嫉妒地死盯著江暮漓,雖是觸手分.身,但它們每一根觸手,都跟作為本體的古蝶異神一樣,對溫衍充滿了濃烈的愛意。
江暮漓看了它一眼。
它尾巴頓時耷拉下來,膽怯地縮到一邊,嗚咽不停。
江暮漓冰冷道:“做好我交代你的事,明白麼?”
它乖乖地點了點頭。
“時間門於我而言,曾是永無止境的囚牢。但現在,它有如淘金奴隸手掌中的金砂般珍貴,一握便可丈量。”
江暮漓垂落眼簾,鴉睫投下的陰翳覆蓋在他漆黑的瞳仁上,愈發顯得幽深如深潭。
“即使這具身軀吸收了衍衍和翁子玄的願望中所承納的因果力量,我背負的業力卻也在不斷增加,再次崩壞是必然會發生的事。”
“在此之前,我必須儘快準備好送給衍衍的禮物。不然的話,我和衍衍一定還會重複過去的悲劇。”
它專注地聽著,悲傷地低下了頭。
“真好啊,蝴蝶可以飛到任何想去的地方,隻要有這雙翅膀。”
江暮漓抬起手指,一羽白紙蝶翩翩然落上祂的指尖。
江暮漓輕輕撫摸它的觸須,白紙蝶親昵地蹭著祂的指節。
江暮漓撕下了它的翅膀,指腹一撚,揉成混合著滑膩鱗粉的碎片。
這隻精巧美麗得勝似藝術品的蝴蝶,變成了一條可憐又醜陋的蟲,在江暮漓掌心痛苦地掙紮著。
江暮漓滿懷憐惜地歎了口氣,收攏五指,將它揉成爛泥。
“看到了吧。”
他看向那根占據了狗皮囊的觸手。
“沒有翅膀,就哪裡都去不了。”
它低著頭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祂就是這樣。”江暮漓捋順溫衍散亂的額發,“沒有翅膀,沒有骨骼,沒有手,沒有腳。”
“除了願望,祂一無所有。”
“除了蛹,哪兒都沒有祂的容身之地。”
“出去就會死,出去就會消失。”
“但祂還是夢想著,一直一直夢想著,有朝一日可以離開,去往一個喧囂熱鬨的世界。”
江暮漓眼中滾落出大顆大顆淚水。
“可憐……真的好可憐……”
“可憐……可憐……好可憐……祂怎麼能這麼可憐……”
“而我,就像祂一直一直注視著這個世界一樣,一直一直注視著祂。”
“你能理解我嗎?作為我的分.身,我的一部分……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
它抖得更厲害了,渾身毛毛都抖得打結了。
它知道它的主人並不是在對自己說話。
它的主人隻是太苦惱了,隻是苦悶得太久太久了。
祂可以在無限的時間門裡忍受無限的酷刑,承納無限的業力。但是,祂的心卻是極其有限的容器。
所以,很容易就被苦澀的感情灌滿。
灌滿之後,苦澀的感情不斷漫溢,對祂的靈魂來說,是比業力更劇毒的毒藥。
當局者迷,它的主人或許自己都沒意識到這點。而它被分離出來後旁觀者清,終於能無比清晰地洞徹。
但它不能提醒它的主人。
就算能,也是徒勞無用。
它是它的主人的肉與血,又怎麼會不知道,它的主人早就無法回頭了。
因為,祂早就瘋了。
不是在祂破蛹而出之際,親眼目睹愛人殞亡時才瘋的。
也不是在祂替愛人承擔惡業,被打入地獄道時才瘋的。
更早、更早之前,當祂的愛人因無法忍受萬古孤獨,許下宇宙中的第一個願望,將祂創造出來,祂睜開眼看到對方的那一刻,就已經瘋了。
最初的願望,結出最初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