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救自己的隻有標本室裡的怪物了吧?
溫衍低下頭,吃吃地笑出聲來。
原來在這世上,自己真的沒有一個可依賴的人啊?
原來自己隻能把那麼一點少到可憐的希望,寄托在一隻怪物的身上啊?
無論它是回蕩在校舍上空虛無縹緲的陰影,還是一個隨時都會被風吹散的怪談,自己都不得不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相信它、接受它……
幾個校工拿著大掃把,把校門口的紙灰都掃掉了。
那些紙灰是自殺學生的殘骸,也是他母親的殘骸,但沒有人在意。
校工把紙灰掃進了簸箕,統統倒進了垃圾桶。
地麵上除了一些火燒後留下的黑色痕跡,什麼都沒剩下,仿佛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教導處主任戴著小蜜蜂在那兒喊:“趕緊都去上課,不該管的事情彆管,不該看的東西彆看,學習才是你們的第一任務……”
上課鈴聲響了,“當當當”地回蕩,聽起來竟有幾分空靈神聖。
溫衍背好書包,和其他學生一起走進了學校。
***
語文課。
今天不知怎的,溫衍總覺得有點看不清黑板,前桌的同學好像突然長高了,後腦勺都擋住了他的視線。
溫衍長得很瘦,寬大的校服套在他的身上空蕩蕩的,但他個子在同齡人裡並不算矮,所以老師才會安排他坐得比較靠後,他也從來沒有視線被遮擋的情況。
“好了,新課先上到這裡。課代表把卷子發下去,先做現代文閱讀理解這部分,做完我們就抓緊講掉。”語文老師示意道。
卷子“嘩啦嘩啦”地傳了下去。
溫衍翻到現代文閱讀理解那麵,選的文章是一篇散文。
《捕蝶者》。
“你去捕蝶。”
“你愛蝶,這毫無疑問,世上或是沒有誰比你更愛蝶了。”
“你研究蝶,珍藏蝶,你是專家,節肢動物門、昆蟲綱、鱗翅目……不僅如此,你自信你是蝶的知己,蝶亦恍惚成了你的生命,你甚至反複地夢過化蝶之夢了。”
溫衍做標記的筆尖一頓,筆杆從指尖滑落,“啪嗒”掉到了地上。
他彎下腰,去撿那支水筆。
那隻水筆滾得比較遠,他隻得貓著身子,伸長手臂用指尖去夠。
突然,他的動作凝固了。
他……好像知道了。
知道為什麼前麵的同學可以擋住自己。
因為,他們的雙腳都是懸空的,整個人也是騰空地坐在座位上。
看過的恐怖小說裡的鬼附身不就是這樣的嗎?鬼把腳墊在人的的腳後跟,手把手、腳跟腳地操縱人的行動。
“噠、噠、噠。”
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
可是,怎麼會有聲音呢?
語文老師那雙穿高跟鞋的腳明明也是懸空的啊……
“你怎麼了?快點回去寫題。”
溫衍聽見她在對自己說話。
他也想快點坐回去,當做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埋頭做題。但是,他好像動不了了。那支筆明明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連指尖都沒法兒動彈一下了。
“噠、噠、噠。”
“噠、噠、噠。”
敲梆子一樣的聲音,是在給他的陽壽倒計時嗎?
溫衍感覺眼睛一陣刺痛,是額頭上的冷汗流淌下來,滲進了他那雙恐懼到絕望的眼睛。
“溫衍同學,你看到什麼了嗎?”
腳步聲越來越近,話音也越來越詭異。那種非男非女、似哭似笑的語調,根本就是非人的東西模仿人類時發出來的!
溫衍想說“沒”,但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他的舌頭像被割掉,隻剩兩排牙齒“咯咯”打架。
他緊緊閉上雙眼,心裡苦苦祈禱標本室的怪物能快來救自己。
他都已經願意相信它、接受它了!它用白色的鱗粉把自己身上搞得一塌糊塗,自己也沒有生它的氣!
隻要……隻要快點出現就好。
在他需要的時候、害怕的時候、無助的時候,可以像英雄那樣從天而降保護他,為他抵抗邪惡,趕走恐懼。
隻要這樣就好。
至於再給他一點點的愛這種不切實際的要求,他都已經不再奢望。
耳中,好像真的傳來了一點窸窣動靜。
不是幻聽。
溫衍心如鼓擂,顫顫地掀開眼睫。
他看見了老師那顆顛倒過來的頭。
所有人,老師和同學們,全都彎著腰低著頭,從兩腿間直勾勾地看向自己。
他們的臉上沒有眼睛,隻有兩個像用針戳出來的小小黑洞。
紙人。
都變成了紙人。
隻有紙人才沒有眼睛。
溫衍每年都會給他親生父親燒紙錢,奉上一炷香拜拜。
他常去的那家香燭店的老板和他東拉西扯過一些業內的“規矩”。
其中有一條令他記憶深刻,那就是絕對不能給紙人畫眼睛。
“紙紮匠會用針在紙人眼睛的位置紮出兩個小洞,以此來代替眼珠的位置。”
“因為紙人啊都是服務於人死後去的那個世界的。一旦它們有了眼睛,就能看到世上萬物,這麼一來它們就會貪戀人間,不願意去地下侍奉逝者了。”
見他露出害怕的神情,老板哈哈笑道:“逗你玩的啦。”
不管真假,溫衍還是記到了現在,一直烙刻在他的意識裡。
現在,一度嚇到他的鬼話化為了現實。
紙人們凝視著他,咧開畫得鮮紅的嘴,空心的身體裡發出“嘰嘰咯咯”的笑聲。
“上課時間怎麼能亂看彆的東西呢?”
老師的兩片嘴唇在衝他一張一合。
“我要沒收你的眼睛。”
她握著批改作業時最常用的紅筆,銀光閃閃的一個點,以一種極其古怪扭曲的姿勢刺向他的眼睛。
溫衍知道,她要把自己也變成紙人。
如果自己變得和他們一樣,是不是就能融入群體之中了呢?
是不是從此以後不會再孤獨了呢?
失去了作為人類的心,和紙人一樣空空蕩蕩,也就不會感受到痛苦了吧?
溫衍動搖了,也想放棄掙紮了。
他發現自己的身體也開始紙人化,從指尖開始向上蔓延。
就在這時,一隻骨節分明又白皙修長的手,輕輕覆上了他的手背。
一瞬間,本該喪失知覺的皮膚,竟然又感受到了和煦的溫度。
異變的一切也都恢複了正常。
溫衍驚愕地抬起眼。
一粒殷紅如血的小痣仿若飛流的火星,猝不及防地燙痛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