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聽顧江說完, 許廣海的臉色霎時一變, 兩隻放在桌下的手無意識地收握成拳,抿了抿嘴唇, “顧少爺,無論你做這件事的初衷是什麼,我希望你弄清楚一點——無論發生任何事, 許思意都是我的女兒, 這世上除了他媽媽,沒有人比我更愛她。”
顧江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玩兒味的弧, 寒聲道:“是麼。”
這人年輕雖輕,目光卻如鷹,極具壓迫感與穿透力,仿佛能輕而易舉看到人內心深處。許廣海被他冷眼瞧著, 心中竟莫名有些發虛,皺起眉, 掩飾什麼般拔高了音量:“當然是。她是我的女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這麼多年我養育她教育她, 我難道會不愛她麼!”
顧江:“你愛你的女兒, 但是更愛你自己。”
“胡說八道!”毫無征兆的, 許廣海猛的惱羞成怒,狠狠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凜目:“你隻是一個外人, 這些年我經曆過什麼, 我的家庭經曆過什麼,你知道嗎?!你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
中年男人嗓門兒巨大,再加上那麼憤怒一拍桌,這番動靜將許思意和茶飲廳的服務員全給嚇了一跳。
許思意咬了咬唇,抱著透明玻璃杯的纖細十指收緊,用力到骨節位置泛起青白。
服務員們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站在遠處忐忑地望著那一桌。
這個時間,好巧不巧,茶飲廳並沒有其它客人。
許廣海震怒吼完,偌大的空間有瞬間死靜。
然而比起許父的羞惱氣憤,對麵的年輕男人卻依然很淡漠。
顧江從始至終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慢條斯理吹開漂浮在茶水表麵的茶葉沫子,慢條斯理喝一口,再慢條斯理地把白瓷杯放回桌上,發出輕微一聲“砰”。
“不好意思,我沒興趣聽您講那些感人肺腑的生活心酸和沉痛往事。”他身子懶洋洋地往後一靠,語氣淡而冷嘲,“我隻知道,一個男人口口聲聲說著愛他的女兒,卻保護不了她,那他就是個廢物。”
許廣海勃然大怒:“顧江,你說話不要太過分了!我們家的家庭情況特殊,你以為我想這樣麼?我想讓我的女兒過得不好麼?我是沒辦法!我為她做的已經是我能做的所有了!我知道我沒用,我知道我是個廢物,但是你不能把我對我女兒的愛全盤否決,然後再讓她不認我!不能,不能……”
說著話,許父竟一下紅了眼睛,壓抑多年的情緒在這一瞬如滔天巨浪般湧上來,他不堪重負,垂下頭把臉埋進兩隻手的掌心,沒再發出任何聲音,隻有肩膀隱隱抽動。
九年以前,許廣海隻是一個小小的國企部門負責人,朝九晚五,忙忙碌碌,每個月的工資雖然隻有幾千塊,但有一個溫柔美麗賢惠大方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小女兒,家庭和睦幸福,他過得充實而幸福。
許廣海儀表堂堂,工作能力也出眾。
那時他想著,隻要自己努力工作乾出成績,一定就能得到上級領導的賞識,升職加薪,給妻子女兒創造更好的生活。於是他加倍努力,不僅時常無報酬加班,平時滴酒不沾酒量不佳的他,還在工作酒局上不要命地表現,哪怕喝進醫院也咬牙堅持。
然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一切並沒有按照許廣海的心願發展。
國企算半個鐵飯碗,招賢納才之餘也是許多企業領導的大後院,除了許廣海這種踏實努力的外招員工外,更多的是關係戶。
那些關係戶們,仗著自己後台硬背景強,成天遊手好閒,偷懶不說,還會把自己的工作打發給許廣海讓他幫著做。
許廣海那時正在努力往上爬,不敢得罪這些背景強大的關係戶,全都忍了。
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新的升職提乾名單公布後,那個無所事事什麼都不會的關係戶同事,順利晉升,而他依然原地踏步。關係戶甚至還在背後嘲笑他,說他這種窮屌|絲還妄想爭過自己往上爬,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異想天開。
長達數個月不要命似的付出和努力,抵不過高層一句“照顧下我侄子”。
條條大路通羅馬,但有些人就生在羅馬。
許廣海遭到了沉重打擊,終於切身體會到,這個社會從來不是公平的,“優秀勤奮”在“家世背景”麵前,算個屁。
他連續一周無法振作,每天晚上去酒吧買醉。
也是在這時候,傅紅玲出現了。
這位刁蠻任性的大小姐對成熟英俊的許廣海一見鐘情,又是與他搭訕,又是請他喝酒,幾次三番地撩撥勾引。許廣海冷漠以對不為所動。
他與妻子是高中同學,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感情極好,他愛妻子,自然不會做出背叛妻子的事。
許廣海的無視,激起了傅紅玲的征服欲。她開始通過多方渠道,了解許廣海的工作與生活,在得知許廣海在公司裡的處境之後,她向許廣海開出了條件,說隻要他能同意和自己當炮|友,她就能在事業上為許廣海提供幫助。
那時的許廣海正處於人生底穀,麵對傅紅玲開出的誘|人條件,他內心深處產生了動搖。
再後來,兩個人就上了床。
傅紅玲很喜歡許廣海,果然竭儘所能以他的名頭為他的公司介紹項目拉資源,短短兩個月時間,企業領導就注意到了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
許廣海開始受到重用。他一麵欣喜,感激傅紅玲,另一麵則是對妻子和家庭的深深自責和內疚。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繼續下去,便向傅紅玲提出了結束關係。
傅紅玲大怒。
她家境優渥年輕貌美,原以為許廣海遲早會離婚跟自己在一起,誰知會得到這種結局。她怒不可遏,直接一個電話打給了許廣海的發妻,宣誓主權一般表明了自己的存在,還諷刺正室是年老色衰的黃臉婆。
因為那通電話,整個許家瞬間山崩地裂。
許思意的媽媽叫林蘭,是個非常溫柔的人,不敢相信丈夫會背叛自己,質問了許廣海。許廣海悔不當初痛不欲生,又是下跪又是痛哭,希望得到妻子的原諒。
傅紅玲不依不饒,對林蘭的騷擾愈發嚴重,林蘭在重重打擊之下精神幾乎崩潰。
許廣海逼不得已找到了傅紅玲,質問她到底想怎麼樣。
最終,這對青梅竹馬步入婚姻殿堂的夫妻離了婚,林蘭傷心而決絕地離開了許廣海,傅紅玲成功上位。
許廣海拿到了女兒的撫養權。他原以為,傅紅玲經濟條件好,女兒跟著自己,既能讓孩子過上優渥的生活,也能減輕前妻的生活負擔讓她方便尋找新的幸福。可天不遂人願,傅紅玲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這個繼女。
傅紅玲知道在許廣海心中,林蘭是永遠的朱砂痣白月光,她憎恨林蘭,也順便將這份厭惡轉移到了林蘭的女兒身上。
最初,傅紅玲隻是不給許思意好臉色,但隨著相處的日子變長,她發現這個孩子無論是五官輪廓還是性格,都和林蘭如出一轍,厭惡便更深,甚至到了心理扭曲的地步。
許廣海多次為了女兒和傅紅玲爭吵,但收效甚微。
傅紅玲手上有太多他的把柄,可以輕易左右他的前途和人生,他隻能一麵委曲求全,一麵儘他所能地對女兒好。
但後來,許廣海發現自己越是維護在意女兒,傅紅玲便變本加厲,他隻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這一刻,巨大的痛苦與自責如海嘯一般將許廣海淹沒。
四十幾歲的男人,在一個初次見麵的陌生人麵前泣不成聲。
他意識到顧江沒有說錯,意識到顧江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沒有說錯,他的確愛女兒,愛妻子,但是他更愛自己。從始至終,他把一切歸咎於現實的無奈和傅紅玲的狠毒蠻橫,但歸根結底,隻是因為他太自私也太懦弱。
他是個廢物。
“是啊。你說的沒錯,我是個廢物。”許廣海喃喃自語,“我是個廢物。我對不起蘭蘭,對不起思意,我對不起所有人……”
就在這時,一隻軟軟的小手放在了許廣海顫動不止的肩膀上。
“……”許廣海緩慢抬起頭,赤紅模糊的眼睛裡映出一張雪白柔軟的臉蛋。
許思意眼眶濕濕的,輕聲道:“不是的。”
許廣海望著孩子,沒有出聲。
許思意說:“爸爸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隻有媽媽。”
許廣海哽咽:“我對不起你們,是我毀了原本美好的所有,我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顧江說得對,我不配當你的父親,你應該離開這個家,應該離開。”
“我會離開那個家,但是不會離開你。”許思意神色認真,對許父說:“你永遠都是我的爸爸。”
許廣海埋頭緩了好一陣兒,終於平複過來。
看見女兒被紗布纏起來的右手,許廣海皺起眉,試探著問:“你這手……”
許思意笑了下,“去醫院處理了一下傷口,已經沒事了。”
“哦。”許廣海的視線有意無意掃過坐在對麵的年輕男人,又問:“你自己去的?”
許思意老老實實地說:“是顧江帶我去的。”
許廣海點點頭,拿紙巾擦了擦眼睛,表情已經又恢複成一貫的溫和儒雅,伸手摸了摸女兒的腦袋,“我和顧少爺還有些事情要說,你先去一邊兒等我們。”
許思意聞言有點不放心,看看顧江,又看看爸爸,有些擔憂地道:“你們……不會又吵起來吧?”
顧江語氣淡淡的,“不會。”
小姑娘有點猶豫,隨後上前幾步,嘴唇湊近他的耳朵邊上,豎起一隻白白的小手稍微圈住,小小聲嚴肅叮囑:“你不許頂撞我爸爸,如果有什麼語言上的衝突就讓著他,知道嗎?”
顧江在桌子底下安撫性地輕輕拍了拍那段小細腰,嗓音低而柔:“知道。”
小姑娘這才一步三回頭地乖乖走了。
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繼續端坐原位。
片刻,許廣海問道:“請問顧少爺是什麼時候跟我女兒在一起的?”
顧江答:“今年國慶。”
今年國慶到現在,差不多兩個月時間。許廣海心裡盤算著,表情依舊不太好看,勉強笑了下,儘量客客氣氣:“你也在C大念書?”
顧江說:“C大建築係,比思意高一屆。”
許廣海緩慢點了下頭,垂著眸沉吟須臾,也不想繞彎子了,索性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抬眼筆直看向顧江,道:“顧少爺,明人不說暗話,我就說直接一點吧。我們思意從小到大都很乖,懂事聽話又單純,和你們這種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完全不一樣,我一直都反對她上學期間談戀愛。如果你和她在一起,隻是為了消遣和打發時間,我堅決不允許。”
顧江嘴角微勾那麼一笑,頗有那麼幾分溫文爾雅的公子氣,“我已經帶思意回過顧氏老宅,我家老太太很喜歡她。”
話音落地,許廣海明顯怔住,眼神裡流露出驚訝。
顧江說:“所以並不存在叔叔您所說的‘消遣和打發時間’。”
許廣海詫異,“你的意思是,你家裡人都知道思意了?”
“對。”顧江點頭。
許廣海一時詞窮。之前傅紅玲找他大吵大鬨說顧氏撤資的事,他的注意力卻全在女兒突然冒出來的那位“男朋友”上,又聽是晏城顧家的大少爺,他便更擔心。這些年他職位高升進入上流社會,見過的二世祖們百分之九十都是些不務正業的敗家子,平日遊手好閒吃喝玩樂,女兒單純又漂亮,極有可能是被騙了。
許廣海原本是來找顧江和許思意分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