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素蘭被問住了。
張支書:“你爸去小縣城,又不想跟你媽分開,你媽還咋上學?”
張瞳瞳想想,對啊。
小芳想笑,她爹真能掰扯。
張支書轉向方劍平:“你才三十幾歲就能當縣長?”
方劍平:“過了年三十五,虛歲三十六了。”
“那也不大啊。”張支書還是懷疑上麵領導讓他去的是偏遠的小縣城,“不是副縣長?”
方劍平搖頭:“我下過鄉,當過老師,又在水利部門整整四年,而且工作的好好的,要是隻是去當副縣長,也沒必要讓我去。不論哪方麵都不是一把手,隨便一個有十來年工作經驗的大學生都能勝任。”停頓一下,補充一句,“除非是大城市下麵的縣城。”
張支書不禁說:“果然跟我猜的一樣,是個小縣城。”
高素蘭好奇:“你們說了這麼多,到底去哪兒?”
小芳不由得看方劍平。
恰好此時他轉向她。
小芳福至心靈,萬分確定,“清河農場要改回清河縣?”
方劍平點頭。
張支書習慣性“哦”一聲,意識到清河農場是哪兒,猛地轉向方劍平,“你說啥?清河農場?!”
方劍平再次點頭。
高素蘭不由得問:“這麼多叫清河的農場啊?”
此言一出,全全家老小不約而同地轉向她。
“不是?”高素蘭想想她聽到的,確實是清河農場啊。
張支書歎氣:“興許有很多個清河農場。可是劍平說的是咱們那個清河農場。”
高素蘭糊塗了。
每個字她都能聽懂,怎麼合在一起就不懂了呢。
張瞳瞳看不下去:“奶奶,爸爸說有個地方要改革,就是把農場改回縣城。”
高素蘭不得不相信她沒聽錯,頓時驚得張口結舌,“你你你——”
張支書打斷她的話,“彆你了。先彆說話,慢慢消化消化。我有話問劍平。農場改回縣城咋回事?”
方劍平搖頭:“我沒問。不過我要是沒猜錯,應該是因為‘改革開放’。”
小芳:“爹,你想想當初為什麼改成農場。”
“保證耕地麵積,統一管理調整每年種什麼。等等,劍平,我們現在都是農場職工,現在改回來,那豈不就不是職工了?”
高素蘭嗤一聲,“職工咋了?咱們也沒比彆的縣多分一兩米二兩肉。也沒人給咱們發工資。依我說還不如改回來,大夥兒想乾嘛乾嘛。省得年年聽農場的,想種玉米不想種黃豆也得種黃豆。”
張瞳瞳好奇:“為什麼啊?”
高素蘭:“黃豆可以榨油。榨出來的豆餅還可以喂牲口。一些地方沒油了,我們就得種黃豆。一些地方沒糧了,我們就得種玉米。玉米比黃豆產量高。”
包產到戶之前張瞳瞳還小,即便還記得大家一起乾活的場景,但也無法理解,“那是改回縣城好?”
高素蘭點頭:“當然。”
張支書:“你不會以為改回縣城,咱們就可以想種什麼種什麼吧?一等地和二等地肯定還是得種糧食。”方劍平點頭。
“那還改啥?”高素蘭忍不住嘀咕。
方劍平:“權力下放,因地製宜,更有利於發展經濟吧。”
“爸爸,你是去還是不去啊?”張瞳瞳好奇。
方劍平看向小芳。
小芳看向她爹娘。
她考大學一半為了自己,一半為了她爹娘。老兩口更喜歡首都,那方劍平就繼續呆在水利部門,或者他自己過去,她寒暑假再過去陪他。
要是老兩口願意,到了清河工資待遇方麵沒有比在首都差太多,她也不是不行。
方劍平年紀輕輕就擔此重任,絕不可能在清河呆一輩子。
一旦他乾出點成績,就算還應當再磨煉幾年,也會有人想摘桃子,然後把他往上推。
隻要不出意外,或犯大的錯誤,方劍平就算不能重回首都,也能調到省會城市。省會城市也有大學,她要是嫌高中生煩,重回大學任教也不難。
高素蘭想不到這些,擺手道:“彆看我。”
張支書能想到:“閨女,大胖在市裡當老師,你在縣城,不覺得委屈?”
小芳搖頭。
張支書詫異。
方劍平倍感意外,“小芳,說實話,我也不是非去不可。”
小芳:“真的。你聽說過支教吧?”
方劍平點頭:“十多年前,革命開始之前,知識青年下鄉,一是鍛煉,二就是支教。那時候好像隻要想回來,最多三年就可以申請回來。”
張瞳瞳忍不住問:“不是因為革命高考中斷才讓知識青年下鄉啊?”
方劍平搖頭,“知識青年下鄉五幾年就有了。目的是鍛煉自己,幫助農民。後來人多了,世道又亂,回城無望,‘知青’才變了味。”
小芳問:“《朝陽溝》聽說過吧?那是五八年的劇。”
這個劇太有名,張支書和高素蘭以及張瞳瞳都聽說過,也知道大概內容。然而因為太早,離革命有好些年,以至於都沒把“銀環”當成知青。
經小芳一說,張支書想想,《朝陽溝》最精彩的那段,可不就是說那銀環高中畢業到了她未婚夫栓保的家鄉朝陽溝,銀環的媽不同意,追到朝陽溝,然後有了那句大人小孩都會唱的“親家母,你坐下,咱們說說心裡話。”嗎。
小芳看向方劍平:“你還能在清河呆一輩子?”
張支書不禁說:“咋可能。”
小芳:“那不就行了。”衝方劍平抬一下下巴,“你可得好好乾。”
方劍平樂了:“謝謝夫人支持。”
“你們不問問我嗎?”張瞳瞳忍不住了,“我大小也是全家一員。”
方劍平想笑:“那請問張瞳瞳同學,你想回清河嗎?”
“當然!”
方劍平:“這裡可是首都。你舍得?”
“當年我都舍得農村廣袤無垠的天地,又怎會舍不得這小小的四九城。”
方劍平樂了:“這句話準備好一會兒了吧?”
張瞳瞳驚得微微張口,他爸爸怎麼又知道啊。
小芳摸摸他的小腦袋:“主動讓你爸爸問,不就是想這麼說。當年你多大啊?”
“不小了。”張瞳瞳算一下,“三歲半啦。”
方劍平笑嗆著。
小芳無奈,“你的同學也舍得?”
張瞳瞳認真想想:“還真有點不舍得。不過嘛,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再說了,等我上高中一樣得分開。等我考上你們的母校,還是得分開。有緣的人,等我考上大學,一樣還會再聚。”
張支書忍不住說:“清河的老師可沒法跟這兒比。”
張瞳瞳:“我有爸媽怕啥。我們學校那麼多老師,也沒有帝都大學的。”
方劍平道:“那是因為我們學校沒有當老師的。”
張支書和高素蘭不由得轉向他。
——那你以前還讓小芳當老師?
方劍平笑道:“有當記者,也有去出版社的。他們的工作不是繁忙就是枯燥,作息不規律。我當時想著小芳去那些單位不如去學校,很少加班,還有寒暑假。”
小芳點頭:“你們知道蔣薇吧?她就在報社。”
張瞳瞳好奇地問:“人民的報社嗎?”
小芳無語又想笑:“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啊?”
張瞳瞳知道自己猜對了。
方劍平看向一家老小,“我明兒就去找領導?”
張支書看向閨女,“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小芳想說,不用考慮。
為了讓她爹寬心,小芳點點頭,“也不是現在就去吧?”看向方劍平。
方劍平搖頭:“調令沒那麼快。之前那位領導找我談話說的是慢慢考慮不著急。再說了,清河不算窮,山少水多,有黃河的分支,近年又沒有出現過大的洪澇災害,指不定多少人盯著那個位子。”
張支書:“你的意思還不一定能去?”
小芳:“方劍平的意思,提拔他的領導可能得要跟彆人爭一爭。”頓了頓,“就算沒人跟方劍平爭,也得等農場的領導調走或者退休,他才能去。”
張支書懂了:“他們不走,劍平到了那兒也不好開展工作。”
高素蘭想到村裡,看向張支書:“那劍平要是還得幾個月,咱們是跟他一塊,還是先回去看看?”
張支書把這事忘了。
她一提醒,張支書又忍不住犯愁。
小芳看著兒子豎起耳朵聽,“不困?”
張瞳瞳點頭。
小芳:“那就洗臉洗腳衝熱水袋去。”
“時間還早。”
小芳搖頭:“現在衝熱水袋,等你洗好了泡好腳,正好可以睡覺。”
“不就是不想讓我聽嗎?我還不聽了呢。”少年哼一聲,拎著暖瓶走人。
方劍平:“看故事書彆看太晚。”
張瞳瞳腳步一頓,有氣無力地說:“知道了,父親大人。明天早上起來背英語單詞,背語文課文。”
方劍平:“也可以是曆史政治。”
張瞳瞳立即走人,毫不猶豫。仿佛剛剛拖泥帶水,依依不舍的人不是他。
高素蘭忍不住問:“這孩子就那麼討厭曆史政治?”
小芳:“沒事。等回頭分班讓他學理。他的代數、英語和語文都不錯,就是不喜歡曆史政治。”
高素蘭轉向張支書:“想好了沒?老頭子,我困了。”
“你困了就去睡!”張支書正煩著,被她一催頓時有些不耐煩。
高素蘭氣結,起身走人。
張支書瞥她一眼,轉向閨女和女婿。
方劍平:“三次就夠了。再拿喬就過了。”
張支書點頭:“那就等再來信,或者給你們打電話,我們就回去。”
小芳:“家裡的房子幾十年了還能住嗎?”
方劍平:“三十多年了吧?牆該歪了。”
張支書這輩子沒打算再回村。
等他老了在這邊火化,變成一把灰裝進小盒子裡,小芳把他送回去直接埋了就行了。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誰能想到張家和方家都沒有當官的,方劍平能被任命為縣長。
雖然是清河的縣長,沒有在首都的水利部門顯得高高在上,可是水利部門到頂也就是水利部的一把手。方劍平下去,將來極有可能是封疆大吏。
彆說小芳要跟他下去,就算她不去,張支書也建議方劍平去清河試試。
三十來歲,年富力強,有了機會就應該闖一闖,方不負人間走一遭。
話說回來,方劍平要是到了清河,他們肯定也是跟方劍平住縣大院。可是離張莊那麼近,也不能一直不回去。
張支書:“差不多了。栓子到咱家那年,西邊的牆就有點歪了。”
小芳:“你和我娘天天說有錢,夠蓋幾間房的嗎?”
張支書不確定地問:“連你給我們的?”
“當然了。”
張支書:“那足夠了。”
小芳想一下:“那就還蓋五間臥室,兩間留給栓子,三間咱們住。”
方劍平:“等一下。先把咱們以前住的幾間拆了,然後蓋三間偏房留栓子一家住。偏房蓋好,他們一家和咱們的東西都搬過去,再把正房拆了。然後再蓋一間廚房和一間牲口房。總共十間。叔,夠嗎?”
張支書邊算邊說:“村裡人工便宜。大夥兒要是知道你是縣長,肯定都不要錢。隻要買點磚頭、木頭、石頭和瓦以及水泥就行了。廚房和牲口房其實用泥也行。小芳一年的工資就差不多了。”
方劍平想一下:“如果你們先回去,那回去就蓋房。不用栓子出錢,以後那房子肯定也是留給他,讓他看著蓋。對了,到家再找人打個壓水井。要是咱們一塊回去,你們就住縣裡,偶爾回去看一下。”
張支書知道自己上了歲數,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癱瘓在床,“聽你的。”
小芳:“八點多了,你也早點休息。彆再瞎想。”
張支書本來愁怎麼回去。
回去呆幾天回來了又出事可怎麼辦。
現在方劍平可以回去,張支書徹底不想了。
小芳不放心,翌日清晨一見她爹就偷偷打量。
瞧著他還要出去溜一圈,小芳才算放心。
又怕老兩口閒著無聊叨叨起來,飯後小芳就帶他們出去準備年貨。
忙忙碌碌幾天,沒空瞎琢磨,這個年過的很順利。
年初二,方劍平的姐方靜平一家回去他爸媽家,方劍平也拎一點禮物過去。沒讓小芳去,也沒讓孩子去。
他爸媽翹首以盼,又沒盼來大孫子,當著方劍平的麵抱怨,“你又不是張家的上門女婿,憑什麼過年也不讓瞳瞳回來?”
方靜平瞥一眼她媽就迅速收回視線,給孩子剝糖。
方劍平輕笑一聲:“明知是我的主意,偏偏怪小芳和我嶽父嶽母,您老真行。你以為說多了我就會信?”
他媽無言以對。
他爸忍不住說:“一句也說不得了?”
方劍平:“沒吃你家飯沒喝你家水,瞳瞳也沒讓你們照顧一天,憑什麼說小芳他們?欠你的?”
方父頓時出氣多進氣少,指著大門:“滾!給我滾!”
方劍平點頭:“放心。我不會待太久。一分鐘,我說完就走。”
他要說的也不是彆的事,而是工作。
先前小芳帶著老老小小準備年貨的時候,方劍平也沒閒著。
他先去老李家拜訪,向他透露有人希望他去下麵鍛煉鍛煉,地點還是他下鄉插隊的清河縣。
聽話聽音,方劍平絕無此意,也沒必要向他彙報。
老李就問他的意思。
方劍平實話實說,他以為嶽父嶽母和小芳不想回去,原本也沒打算過去。村裡出事,老嶽父睡不著,小芳把隨他回清河當成下鄉支教,兒子也願意,他就想去試試。
放棄首都優越的環境去小縣城,這一點讓老李看出他是個乾實事,有抱負的。老李又很欣賞務實的人才,自然是支持他。
老李這邊同意了,方劍平才去拜訪那位找他談話的領導。
就像方劍平所說的那樣,他是第一人選。
方劍平唯一的要求又是安排好小芳,而小芳是帝都大學的老師,非常好安排,那位領導不用犯難,以至於他的工作第二天就定下來。
年後交接好,清河那邊改好他就可以過去。
上麵過問的事,下麵不敢拖延,指不定過了正月十五清河就能完成轉變,他就可以過去。
方劍平怕走的太急沒空往他爸媽這兒來,就決定今兒一並說了,“領導調我去彆的地方,不出意外過些天便會離開首都,你們多保重。”看向他姐,“大門的鑰匙你有,我會把堂屋和我們房間的門鎖上,廚房不會上鎖,你想做飯,還是擱院裡種菜都隨便你。”
“等一下!”方父懷疑他年齡大了耳背,“你這話什麼意思?”
方靜平也沒聽懂,“調你去彆的地方你鎖什麼門?”
“小芳和瞳瞳以及我嶽父嶽母跟我一塊去。”
他大哥忍不住問:“去那兒?”
方劍平的姐夫也忍不住問:“瞳瞳上學怎麼辦?小芳不是大學老師嗎?”
“去一個小縣城。小芳掛名副校長,擔任高中老師,權當下去支教。”
方靜平:“什麼時候的事?你瞞的可真嚴實。”
“最近。我嶽父他們也是才知道沒幾天。”
方靜平忍不住打量他,“幾天就定了?”
“領導找我談話有幾個月了。我最近知道小芳不介意跟我去小縣城才敢告訴他。”
他爸頓時忍不住說:“瞧你這點出息。一個大男人這麼怕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