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沒料到她會忽然出現喊他,複遙岑起初有些許的意外,更意外的是她喊完了他,卻又忽然轉身走了。
他茫然地轉過身,再邁開腿往回穿過數米青石板路朝餐館大門走來。
黎陽也沒想到他回來了,拉住了她,因為昨晚他說後麵有事就找他,所以他以為她又遇到麻煩了。
回過神,黎陽匆匆說了句:“沒,沒什麼。”
複遙岑似乎看出她臉色不是很對,不像沒什麼。
“那你喊我?”
“跟你道謝,昨晚的……茶葉。”
複遙岑嘴角饒有興味地上揚,似乎是看出這句話的含金量,但也不戳破。
給她幾秒的時間緩緩,複遙岑也在這期間揣測出了她不是臨時遇到麻煩,可能還和昨晚的事情有關。
他語氣正經起來,很真誠地說:“有事可以直說,黎小姐,昨晚談的事是我對不起在先。在我能辦到的條件下,你開口想要什麼,我都沒有二話。你後麵要在錫城讀書,有什麼我可以幫到的,隨便說。”
黎陽捏緊了垂在身側的手,猶豫幾許,最終還是在他這番慷慨的言語下說服,抬頭:“昨晚的事還有沒有回轉的餘地?”
明顯沒想到她提出的要求是事件本身,而不是從中補償。
複遙岑嘴角的弧度沒下去,但是也沒有了像剛剛那樣隨意的開腔。
黎陽耳邊除了酒吧街上的鼎沸人聲,完全沒有屬於他的那道清越嗓音。
她和他明亮的眸光交織在一起,密不可分地來回交纏。稍許,紅唇微動,心慌慌地低聲喊:“複遙岑?”
“怎麼說?”複遙岑不知道怎麼回答,隻能把問題拋回給製造問題的人,畢竟也得聽聽她說為什麼,“我昨晚的意思,黎小姐沒聽明……”
“我知道你說沒辦法放棄那個理由,但是……”
黎陽知道自己如果沒有足夠的理由肯定沒法說服他。
她輕籲口氣,對他說:“但是,你可能不知道,如果不聯這個姻,我就基本不可能從事你口中的那個行業了。”
複遙岑目不轉睛,眼神如高山裡的湖泊,靜謐得無法窺探其中的波瀾。
黎陽背抵在餐館老舊的門檻上,雙手環抱著手臂,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
深深望著在沉思的男人,她紅唇一張一合,繼續潺潺低語:“所以,雖然我不知道你是為什麼不想與記者這個職業有交集,但是我覺得,聯姻而已,我的生活基本上對複先生的生活不會造成任何影響,我們各過各的。”
複遙岑好奇:“我能問為什麼嗎?不聯姻你就不從事這份工作了。”
黎陽聽出來他貌似沒有討厭這份行業,似乎是真的有什麼禁忌,她想起他昨晚離開前說的那句話,是他個人原因,和這個職業本身,和她,都沒關係。
而對她來說,開弓沒有回頭箭,這一刻也已經沒什麼不可以說的,所以直言道:“不是不從事,是沒法從事。我大學在北市讀外國語學院,研究生在錫城錫南大學讀新聞,這些我喜歡的專業都是我和家裡談好條件的。”
複遙岑似乎一瞬明了了,“以聯姻為條件?”
“對。所以如果這事不成,我大概率畢業了很難繼續走這條路,家裡需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黎陽攤開直白地說完,靜靜看他,“所以,複先生能不能……”她深呼吸,忍著臉頰滾滾的燥熱,道,“再考慮一下這個事?你想要什麼好處,我都能安排,婚後隻要你不想和這個職業有瓜葛,我們可以永遠不見麵,我不會給你找任何麻煩的。”
複遙岑目光從她麵前移開落到身後門外,穿過幾米寬的街道,視線落在波光粼粼的牡丹河上。
黎陽有些緊張,以為他想走,不由得馬上繼續道:“從你想取消就取消的這個情況來看,複先生的選擇範圍挺自由的,所以隻要你同意,這事就能繼續……我真心實意想請你幫個忙,真的,什麼條件你隨便……”
複遙岑忽然回頭。
黎陽被他頗深的目光一照,忽然噎住了口中的話。
複遙岑:“黎小姐為什麼不考慮換一條路走呢?一定要走記者這條路?”
黎陽怔住。
複遙岑手插口袋裡,和她旁若無人地在這餐館門口對視,很從容地等她的答案。
黎陽嚅了嚅唇瓣,措辭:“除非萬不得已,不然理想和誌向是不可能隨便改變的啊,複先生做什麼的?繼承家族商業版圖?可我家不是從商的你也知道。”
“你看過我履曆嗎?”他忽然問。
黎陽徐徐搖頭,她之所以在半年前一口答應黎岸生提出的“與錫城的複家聯個姻”這事,不是看重他複遙岑這個人,而是因為錫城這個地方。
錫城離北市遠,來這邊生活她就可以不用和家裡人打交道,這也是她讀研究生的城市,非常完美。
複遙岑不緊不慢地對她說了句:“我在北市待過幾年。”
黎陽驚訝。
複遙岑:“學校就在你的西外附近。”
黎陽怔怔看著他。
北市西海外國語學院附近就一個學校,外交學院……
複遙岑:“我現在確實和之前想走的路不掛鉤,沒有一分錢關係,確切的說,應該是中途轉業。至於為什麼,就是你昨晚沒讓我說的那個理由。”
黎陽不知道他今天還會不會好心情賞臉告訴她。
大概是看得出她今晚想知道了,所以複遙岑也開了口:“我母親曾經是‘明越社’的駐外記者。”
黎陽呼吸屏住,雙眸眨也不眨地盯緊著眼前這張臉。
複遙岑眸中溢出了淺淺的笑,但完全不達眼底,他對她說:“後來她在國外受傷,成了植物人。”
黎陽心口一突。
複遙岑:“她現在還沒醒,所以,我也就沒那個精力與誌向繼續走原來的路。”
黎陽回想剛剛自己那句“除非萬不得已,不然理想和誌向是不可能隨便改變的”。
她怔怔開口:“抱歉。”
複遙岑語氣不疾不徐,依然沒有聲音起伏:“黎小姐的誌向,能不能輕易改我沒有權利去支使,但我不想有一天,再聽到我身邊的人傳來同樣的消息,尤其是,我的妻子。”
黎陽被“妻子”兩個字擾亂了神思,感覺臉皮的燥熱騰地一下子到了頂端。
她低下頭幾許,才措辭好語言再次抬眸迎上男人的目光:“我還是那句話,聯姻而已,我哪天死了複先生也不用傷心的。”
複遙岑:“……”
一晚上的隨意從容這一刻被敲碎,複遙岑嘴角沒有控製住地一抽,悠悠看著眼前雪白的一張臉,她清冷又孤傲的神態像極了一株開在山川溪流邊的白玉蘭。
看著有種不諳世事的嬌嫩,實際心裡門兒清,什麼風雨都無所畏懼。
複遙岑不知道她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真的這麼有一腔孤勇。他嘴角扯了扯,笑意淡淡道:“傷不傷心另說,但是結婚沒幾年就……沒了妻子,這事也不好聽。”
“……”黎陽想了想,覺得也是,而且,他可能在意的也不是什麼名聲不名聲,他是實在不想再經曆一次這樣的事情了。
這種驚心動魄的事,一輩子聽到兩次,都是身邊的人,對他來說怎麼也是傷神的。
黎陽忽然覺得口中像噎住了什麼,勸他考慮的話難以再啟齒。再開口,自尊就真的像是丟在地上,被她親自反複碾壓。
算了,黎陽。
她深深輕籲口氣。
複遙岑看了幾眼她光芒儘褪的眸子和沒什麼血色的臉,末了,突然開口:“我考慮考慮。”
黎陽一愣,抬眸看他。
複遙岑笑一笑,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