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陽回神,扭頭就撞上趙玉磊和龐慶關心的眼神。
她張了張口,“我在聽那個爆炸聲。”
“沒事,不會持續太久的,你彆擔心。”龐慶以為她害怕。
黎陽囁嚅了下唇瓣,緩了緩,忽然說:“你們說,這世界上為什麼一定要有戰爭呢?”
兩個男人都沉默下去了,兩秒後都帶著無奈的表情淺笑了一下。可能他們年輕時也想過這個問題,隻是現在年紀上來了,成熟了,也變得麻木了,隻想做好自己的就好了。
黎陽說:“我這問題是不是很傻?”
“不傻。”趙玉磊說,“你是為什麼想來這裡工作的,那相反,就是為什麼會有戰爭的原因,世界是兩麵性的,對立性的,就像這地球有黑夜和白晝一樣,萬物天生如此,人性天生如此,都是對立的。”
黎陽:“我是……覺得活著沒什麼特彆的意義,我來找我存在的意義。”
兩個男人的目光都有些驚訝,靜靜看著這個才二十幾歲的小姑娘。
黎陽聽著外麵細微的爆破將風雨掩蓋,她靜靜說:“其實來之前,我差不多也找到一點意義了,隻是太晚了,我已經為這份理想付出了很多,我不能下定決心拿那短暫的三年來換我已經努力了七年的理想,或許他真的可以代替這份理想,但是我們認識太晚了,讓我下定不了決心留下。”
趙玉磊說:“你不是離婚了嗎?陽陽?”之前以為她沒男朋友,後來聽說她老公打電話到分社找她,以為她出事了,大家才知道她結婚了,但是也離婚了,他以為是那個男人還喜歡她,才會關心她,但是她不喜歡。
“如果不出來,我們就不用離婚了。”黎陽輕籲口氣,捂住有些發冷的身子,“如果世界上沒有戰爭就好了,這世界上還有很多可以讓人活得有意義的事情,不是隻有當戰地記者,可因為有戰爭,我當初就選擇來了這裡,因為這個地方看似最偉大,在這裡死去比在任何地方死去都有價值。”
龐慶伸手去摸她的腦袋。
黎陽看著他,淺笑:“可我現在,忽然不是那麼想隨時隨地的死了。所以,我要是在彆的地方做事就好了,在那些不是最殘酷最偉大的但是也有屬於它的意義的地方,那樣等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我的理想就可以回去找他了,不會有天忽然死在這裡。”
她歎息,“可這世界上,它就是有戰爭,有死亡,還是永無止境的,這份理想我忽然也說不清我有沒實現,我到底做了什麼幫助了這個世界,好像沒有,那這還算理想嗎?我好像失去他也沒完成自己的理想。”
趙玉磊馬上也湊近安撫她:“怎麼會沒有?你是黎陽啊,是知名記者黎陽,報道戰爭揭露殘酷就是在阻止流血。我們不會有事的,沒事的,我們這會兒隻是暫時躲一躲而已,你彆想這些,我們後麵會一起回國的。”
黎陽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在這個暴風雨裡的二次襲擊中如此傷感,甚至想大哭一場,可能是她已經有三年多沒見複遙岑了吧,比他們的婚姻都長,她真的沒想過時間這麼快,一下子就超越了過去屬於他們倆的時間。
兩個三十多近四十歲的人像大哥哥一樣安撫她忽然崩潰的情緒,黎陽也一直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
終於黑夜來臨時炮火停歇,他們從庇護所出去,打算回分社。
來時的路被炸毀了,他們隻能前往一條很偏僻的路,那路離分社更遠,但是也隻有這一條可走。
幾人在布滿淤泥和雜草的路上跋涉前行,看著雨後黑雲籠罩的西亞天空,黎陽吸吸鼻子,忽然想起她遙遠的一個身份。
在北市,其實她的身世一點不比複遙岑差,長公主是名副其實的,走哪兒都一堆人前呼後擁,但是她真的在那兒過得一點都不快活,在錫城幾年才是她最愜意的日子。
想來她隻是有那個富貴身而沒那個命。
三個人千辛萬苦找了輛車送他們回去。
那是輛本地運貨的破皮卡,很老也很舊,開車的是個當地人,看著很淳樸。
龐慶問對方怎麼這麼晚在路上,對方說的意思是本來和他們一樣要走原來那條路,要去加羅安運貨,穿過這座城市是抄近路,但是沒想到又發生了二次襲擊,隻能等夜晚停火了才抄彆的路走。
加羅安就是他們分社所在地,西亞的第三大城市,所以確認對方方方麵麵都沒問題後,幾人都上了車。
那路崎嶇坎坷,破碎的水泥地摻著雨後的淤泥,走一步顛簸幾下,黎陽在後座和趙玉磊一起,龐慶坐在前麵。
她困倦又渾身痛,下午摔的那一跤,沒有特彆摔傷哪兒,卻渾身都痛。
趙玉磊和她說話,問她哪裡不舒服,要從背上的包給她拿藥出來。
黎陽正要開口,忽然車子停下了。
徹底卡住了,黎陽歎息。
司機操著一口地道的阿語和坐在副駕座的龐慶說,麻煩他下去看是哪個輪子陷入泥土裡了,給墊一下石頭,他加大馬力開出去。
龐慶很正常地下車。
但是他剛下去,忽然從路邊草叢裡鑽出來兩個人,一人拉開副駕座的門鑽進去,手中緊握的槍對準後座,一人在下麵,槍對準龐慶。
黎陽和趙玉磊怔愣住。
車子毫無阻礙地繼續前進了,空氣冰冷而肅殺。那個在車下的男人一邊朝龐慶吼著讓他回去報信,一邊飛速跳上皮卡的貨箱尾部,連同前座的男人,兩把槍對準了黎陽和趙玉磊。
趙玉磊拿身子護住黎陽,屏住了呼吸扭頭透過後擋風看著在後麵草地上呆愣住的龐慶。
最終車子遠離了這段灰暗不堪的道路,不知道駛向了哪裡。
很長一段時間後,車子停在一棟被轟炸得搖搖欲墜的大樓前,路上手被綁住的兩個人被帶進樓中,而就在他們身後,兩聲槍響。
他們嚇得立馬刹住腳步,僵硬地回頭去看。那個司機挺直的身子轟隆一聲倒在了車旁。
兩人對視,呼吸都很急促,接著就被快速帶到第二層去。
對方把他們丟到昏暗的牆角邊,將他們腳也綁上了,接著用英語互相交流。
黎陽就嘴還能說話,但是又能說什麼呢,她隻能和趙玉磊瘋狂地用眼神交換信息。
通過趙玉磊的判斷,這不是和西亞交戰的極端組織,他們不是被俘虜的,應該是外國來這兒的商人,或涉黑的團夥,反正目的應該不是單純的為了殺害記者,可能是為了錢。
兩人的心都寬了些,因為如果是被反政府極端組織扣押,那他們必死無疑,這些年最不缺的就是被極端組織殺害的記者。
從對方英法交換的語言中,黎陽聽出來他們說“都是中國人,中國人有錢。”
因此兩人確定了,綁架他們的主要目的就是為錢而來的,但是那兩個人都圍著黑色麵罩,看不清是哪個國家的人,語言應該也不是他們的母語,隻是為了混淆視聽。
而那個司機,明顯是收錢辦事,也是這兩人為了模糊掉他們的戒備心。
趙玉磊懊悔自己和龐慶這麼一把年紀了還中這樣的招,害得黎陽也一起出事,小姑娘下午才傷心了一陣,這會兒要是出什麼事……她一個人就沒法再在西亞活下去了。
趙玉磊不斷拿眼神安撫黎陽,想說話卻不敢,怕他們聽得懂漢語。
忽然,一個人走過來問他們要家裡的聯係方式。
趙玉磊說:“你們不是已經讓我同事去單位報信了嗎?我們單位會來贖我們的。”
“家裡信息!!”他怒吼,抓著趙玉磊的衣領子,臉上露出來的雙眸如吞人的深淵巨口。
黎陽著急地看著對方,還是害怕這些沒有血性的人做出什麼事來。
忽然,一把槍指向黎陽,對方用她威脅趙玉磊,操著一口阿語凶狠地說不說信息就殺了她。
黎陽停滯住了呼吸。
其實這種事情不是唯一一例,記者出事不是隻有死在戰場上,這些地方各種各樣的意外層出不窮,綁架絕非絕無僅有,但是她這一刻不禁想起多年前在西北醫院,初驚婉好不容易蘇醒的那個夜晚,複遙岑抱著她說:我沒有再為一個人牽腸掛肚的能力,至少在我還記得你名字之前,你彆出事。
黎陽很難過,難過於她明明知道做不到的事情還去承諾他去答應他,她簡直罪該萬死。
如果,如果當年在他取消婚約後,老老實實待在北市做她的黎小姐就好了…
那樣至少他們都一生平安。
趙玉磊比她還緊張,用阿語和他們斡旋:“彆碰她,你可以殺了我,可以聯係我單位,但我家裡沒錢,真的沒錢。”
站在遠處的黑衣男人對著窗外開了一槍,近距離的爆破聲讓黎陽深深顫抖了一下。
趙玉磊想要離她近點,奈何手腳都被綁住,“黎陽,黎陽彆怕,大哥在呢。”
黎陽低下頭,聲音嘶啞地說:“我不怕,你彆擔心。”
另一個男人走了過來,把槍對準趙玉磊,然後問黎陽:“家裡信息。”
黎陽抬起頭,在猶豫要不要說,是告訴黎岸生嗎?如果不是有趙玉磊在,她其實寧願選擇死也不想告訴黎岸生來贖她。
可是,不告訴他,就得告訴複遙岑……
她更不想告訴他。
趙玉磊眼神瘋狂示意黎陽不要說,新雲網會贖他們的,就算家裡給了錢也無法馬上到這來接他們,這隻會是個無底洞,他們會不斷索取。
可是,他們在兩人對視期間,倒計時了起來。
十,九,八……
黎陽心跳如雷,開口念號碼:“156……”
拿了十一位數的號碼,他們一個人馬上出去打電話,可是不到一分鐘就回來,凶狠地抓著黎陽的衣領說:“你騙我。”
對方立馬要朝她開槍,趙玉磊大喊:“彆開槍,彆開槍!!我來說,我來說。”
忽然,槍口繼續扭頭對準他,人卻沒有要問他,而是依然死死盯著黎陽:“說!”他大概看得出黎陽家裡才有錢,趙玉磊是真沒錢。
可是,黎陽的號碼是真的:“號碼沒錯……”是黎岸生的號碼。
“就是錯的!那個女的說打錯了!”
黎陽瞬間明白,是安如佩聽的,雖然這種電話聽起來確實很假,但是他們肯定會自報家門,如果說他們在西亞,綁架了記者黎陽,那就得信個幾分了。
安如佩……她故意的。
看出她眼神灰暗下去,他們的槍頭驟然對著趙玉磊綁在身前的手掌和腿上連開兩槍。
黎陽崩潰尖叫,睜大的瞳孔裡溢出滾滾淚水,歇斯底裡地用阿語呐喊:“彆打!!!彆打!不要!!!”她著急得要從地上起來,淚流滿麵,看著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哭喊,“彆殺他,他才有孩子,彆……你們殺了我,殺我。”
那個槍口陡然移過來,對準她的腹部和肩頭各自開了一槍。
黎陽倒在了地上。趙玉磊目眥欲裂,看著她身上被打穿的印著“我是媒體”英文字樣的馬甲,看著滾滾流出的血染深了卡其色的衣服,他呆愣住,“陽陽……”
兩個人狠狠咒罵一聲後出去了,空洞洞的樓房裡隻有無儘的黑暗和喘息聲。
窗外投進來的半寸雨後月光不足以看清血的顏色,但是能感覺到地上留下了一攤不斷在擴大的血。
趙玉磊眉頭深皺,腿上和手掌的傷讓他心臟跳動不正常,一抽一抽的,像失水的抽水泵,在停止工作前夕的預警。
他整個臉部被疼痛牽扯得是扭曲的,可是此刻他看著倒在血泊裡的女孩子,疼好像消弭了,忘記了。
他往她那兒挪了過去,手和腿全是僵硬麻木的已經不為他所控製,他隻能挪動腰身朝她靠去。
終於到了她身邊,他彎下身,靠在她麵前,“陽陽,陽陽。”
黎陽閉著眼,唇瓣泛白無色,張口說不出話,隻剩孱弱的喘息聲。
趙玉磊眼裡掉下眼淚:“陽陽…”
“對,對不起…”黎陽用氣息聲說,“號碼,沒錯,但是……”
“彆說了,彆說,你堅持住,龐慶一定會回來救我們的,一定會帶我們出去的,大哥一定帶你回國,啊,你堅持住。”
“我問你們,複,遙岑,有沒有找你們……”她依然閉著眼,唇瓣撚動發出一絲絲的聲音,“你們,都說沒有,我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但是,玉磊哥,要是你,活著出去了,你答應我,不要讓他知道,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新…網,有個記者,死了。就說,黎陽啊,黎陽還在,西亞呢,她很好,但她不想,回去……”
“你堅持住,”趙玉磊額頭磕在地上,眼淚摻進她的血裡,廢掉的手掌和她反過來的話讓他痛不欲生,聲音嘶啞,“你答應我堅持住,大哥一定會帶你回國的陽陽,一定帶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