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安娜出門,李梅姑姑給她準備了一大袋子路上吃的東西,還要送她去車站,安娜婉拒。姑姑便掏出兩百塊錢讓她帶著。
安娜沒要。
“拿著啊,萬一不夠用!”姑姑說道,“再說了,這錢也不是我出的,是你來那會兒時交我這裡代保管的。”
“真的用不著,”安娜說道,“我起先身邊就有一百多,還存了倆月的工資,夠花了。”
李梅姑姑算了下,覺著也差不多,見她不拿,便收回了錢,再三叮囑她年底前回來。安娜答應了,和看到過來問訊的幾個鄰居道了聲彆,便帶著簡單行李出了門。走出李梅姑姑住的那條新華南街時,街口遇到了仇高賀,正騎著輛自行車,應該是往派出所去上班,看到安娜手裡提著件行李,趕緊停下來問:“李梅,你這是去哪兒啊?”
“回上海。”安娜應了聲。
“哎,這裡離車站有點路,坐我自行車我送你去吧!”
“不用不用,”安娜推辭,“謝你啦,不好耽誤你上班。”
這會兒女的一般也就談對象的才會坐男的自行車後座招搖過市,仇高賀也懂這個理,沒敢再叫,隻好看著她往車站方向去。
“啥時候回來啊,李梅?”他又扯著嗓喊了聲。
安娜回頭朝他笑了下,“看情況。”
……
安娜到了車站,坐上頭班汽車來到羅平縣的小火車站。
s市是個小城,離上海不遠,也就是說,距離這裡很遠。臥鋪票安娜舍不得買,也沒本錢買,花三十多買了張硬座票,登上了那班綠皮火車。
經過漫長而難熬的幾十個小時旅途,她在這天的清晨六點,抵達了s市的火車站。
南方的冬天天亮比北方早,但這個點,外頭也依然是黑的。
八歲之前,她就一直住在這裡。
一踏上這個於她而言極其特殊的城市,小時候那幾年和父母以及奶奶生活的種種記憶片段便撲麵而來。既熟悉又陌生的情愫瞬間充盈在她胸間,令她情不自禁有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百花巷十二號,這就是她那個院子裡栽了木槿和藤蘿的家的地址。
……
天很快亮了,這個還看不到任何拆遷痕跡的古老南方小城也隨著晨曦慢慢蘇醒過來,開始了它步調悠緩的新一天。
一邊憑記憶,一邊向人打聽,七點多,安娜穿過似是而非的小城,終於找到了自己家的附近。
百花胡同就在前頭那座長滿青苔的老拱橋橋頭下。
在安娜的記憶裡,拱橋橋頭有個賣早點的攤子,攤主是對本地夫婦,做的蘇式早點十分地道。韭菜蛋餅、蔥油餅、豆漿、豆腐花、小餛飩,還有湯團。奶奶沒去世前,經常帶她到橋頭吃早點。安娜最喜歡吃現包的甜湯團。皮子黏黏彈彈,一口咬下,黑色的芝麻餡兒就流了出來,滿口香甜,鮮肉餡兒的也湯汁十足,賣的貴些,五分錢一個。但她不愛吃肉餡兒的,有時候奶奶就會黯然歎一口氣,自言自語般地說道:“你哥哥要是也在的話就好了,他可喜歡吃了……”
關於她那個名叫小光的哥哥的意外夭折,雖然家人一直都不大提,但隨著安娜慢慢長大,她漸漸也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就是這一年九月,小光剛開始上中班的第一周,所在的街道幼兒園因為電線老化引發火災。起火時,幼兒園正在午睡,小光和另外十幾個孩子沒能逃出來,不幸遭難。
這件事對全家的打擊巨大無比。奶奶病了很久,當時是老師的安娜媽媽很長一段時間裡也以淚洗麵,甚至到了不得不停薪留職的地步。安娜父親原本常年駐外,一年也難得回家幾趟,出了這事後,愧疚自責萬分,終於決心要多抽時間陪著家人,這才有了他後來的轉業。
……
安娜已經看到小河對麵的那個早點攤了。和她記憶裡一模一樣,霧氣騰騰裡,攤主夫婦正忙裡忙外,七八個食客坐在擺外頭路邊的矮桌旁,麵前一個餅,一碗豆腐花,空氣裡飄散著安娜久違了的醇正豆漿鮮甜味道。
安娜壓抑住突然加快的心跳,下了橋頭,視線掠過那對她記憶裡的攤主夫婦,朝自己家的胡同慢慢走去。
忽然,她的腳步定住了。
她看到一個老太太一手挎了個菜籃,一手牽著個小男孩,正從胡同口走了出來。
老太太麵容慈祥打扮利索,小男孩五六歲大,戴頂毛線帽,穿件藍色外套,身上背了個小書包,蹦蹦跳跳。
“奶奶奶奶!我要吃肉餡湯團!”
小男孩直奔早點攤。
“好,好,”身後的祖母跟著到了攤子前。
“老唐家的,一碗小餛飩,兩個肉湯團!”
“稍等!”
老唐老婆手腳麻利,很快燒好了東西端上來,“小心燙,我給您孫子端過來。”
“老嬸兒,聽說你家兒子昨天回家啦?”東西送上桌,老唐老婆順口問。
老太太一邊給錢,一邊樂嗬嗬地點頭:“是啊!我兒子昨天回家了!”
“啥時候走啊?”
“說就過一天,明天就走呢!”
“喲,那今天可要做頓好飯了!”
“是啊是啊!等送了我孫子去幼兒園,我就去買菜呢!”
……
安娜躲在電線杆後,定定注視著自己原本已經過世的奶奶和那個她隻在照片裡見過的哥哥小光,竟然沒有勇氣邁出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