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在七月末的這個傍晚時分,風塵仆仆地趕回了晉陽。
他的馬匹在往城北衙署去的時候,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
最後魏劭停馬,在道旁沉吟了片刻,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
蘇娥皇的頭疾這些天一直沒有好,那日從衙署回來,無法再上路了,一直歇在驛舍裡。
她入住驛舍的第一日,驛丞便經由她的隨從之口知道了她的身份。
左馮翊公夫人,這一層便罷了,不過是個死了的空有名號的漢室宗親的遺孀。
真正叫驛丞另眼相看的,是她與晉陽新主燕侯魏劭沾親帶故。
她來的第二天,就去拜望了深居簡出的燕侯夫人。回來後頭疾發作,燕侯夫人聞訊,特意打發了醫士來給她瞧病。
可見關係確實非同一般。加上蘇氏出手大方,是以這大半個月來,她留居養病的日子裡,驛丞侍奉周到,對她很是高看。
這日的傍晚,驛丞匆匆趕往後堂,來到一間雅潔清幽的房前,叩響了房門。
蘇娥皇的侍女打開門,露出麵孔,驛丞說道:“燕侯來了!此刻就在前堂,請夫人過去敘話。”
驛丞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態度是恭恭敬敬的。
真的是沒有想到。這位左馮翊公夫人,竟然能夠勞動燕侯大駕親自來此,看來交情果然匪淺。
侍女請驛丞稍後,返身入內,將話複述了一遍。
蘇娥皇正側臥於床榻,單臂支頸,閉著眼睛,恍若入睡。一個侍女跪在她的身側,為她輕捶腿腳。
她睜開眼睛。極力按捺下加快了的心跳,說道:“叫他去轉告燕侯,說我犯了頭疾,能否請燕侯入內敘話?”
侍女出去傳話,俄而返道:“驛丞說,方才他已經提過夫人在此養病之事。燕侯說,若是夫人病體過於孱弱,不便此刻見麵,他便改日再來。”
蘇娥皇道:“不必。叫他傳話,我稍歇便去見。”
驛丞離去,蘇娥皇從榻上迅速翻身而起。侍女服侍之下,換了一身她多日前便備好的水紅色的薄薄絲衫,襟口繡著的一朵精致蕙蘭,服帖地臥於她豐滿的胸前,極抓人的視線。她的腰上係了細細的長帶,下墜玉佩。這一身衣裳,完全地顯出了她身段的豐熟之美。她對鏡,往麵頰和唇上稍稍點染了一層淡淡胭脂,卻並不梳頭,反將幾縷鬢發稍稍打散,掛落了下來,仿佛片刻前剛從錦帳離衾而起,多了幾分慵懶的病弱之態。
蘇娥皇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在兩個婢女的左右扶持之下,出了房門。
她跨進那間堂室,看見大開的那扇西窗之前,立著一個男子的背影。
一道昏紅的夕陽從窗口斜射而入,將男子籠罩,地上投射出了一道長長的身影,顯得他愈發偉岸。
他仿佛在眺望遠處,或是出神地在想什麼,背影紋絲不動。
三年前開始,蘇娥皇就開始處心積慮地想要再次接近這個曾被她棄掉了的男人。
但是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有機會,得以和他再次這樣麵對麵地相見,近旁沒有旁人。
蘇娥皇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正要張口喚他,魏劭已經轉過身,朝她快步走了過來,停在距離她數臂之遙的屋子中間,目光地徑直落到了她的臉上,說道:“夫人身體如何了?我前些時候一直不在晉陽,收到了我妻的信,她在信中提及了夫人,我才知道夫人竟也到了晉陽。”
他的語氣很尋常。蘇娥皇卻微微地一怔。
她曾經設想過很多種和魏劭相遇,二人獨處時候的開場。
卻沒有一種,會是這樣的情景。
自己到來的消息,是以這種方式,經由他“妻”的口,轉達到了魏劭的麵前。
她的心裡,慢慢地湧出了一絲仿佛受到了羞辱般的不適之感。
她凝視了魏劭片刻,緩緩地道:“我的頭疾,從我出嫁後,便折磨了我多年,每逢心情不暢,便會發作,發作時候,生不如死。多方問藥,也是無效。後來遇上了一個神醫,神醫給了一個方子,叫我照方搓丸,發病服下藥丸,如此方能鎮痛。我問神醫病因,神醫說,此為心病,藥石止痛,卻不能治本。須哪日除去了心病,方能得以痊愈。”
魏劭注視著她:“如此夫人更要注重平日養性,凡事勿鬱結心頭。我來,也是想問夫人一聲,病養的如何了?”
蘇娥皇一時有些吃不準他問這個的意思,遲疑了下,道:“歇了這麼些天,也是差不多了……”
魏劭點頭:“如此甚好。夫人不是說要去洛陽嗎?明日如何?我明日早,派人來此,護送夫人上路至洛陽。”
蘇娥皇一愣,道:“方才驛丞來傳話時候,我正躺著,人本乏力,不欲不出房的,隻是聽聞君侯來此,方掙紮起身。明日恐怕依舊無法出行……”
魏劭再次點頭:“也好。那夫人安心養病。哪日好的利索了,叫人傳個話給我妻,到時我再派人送夫人上路。夫人身體既不適,這就回房吧。”
說罷,魏劭轉身而去。
蘇娥皇定定望著他的背影,在他快要跨出房門之時,追了幾步上去,啞著聲道:“二郎,你真就半點也不問,當年我為何棄你另嫁?我又為何落了頭疾,就連我的聲音也給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