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羊道:“主公息怒。 女君敢對主公不敬?也是有她苦衷。如方才她所言,主公乃女君之夫,那比彘亦非外人,以女君所處之地位,自不願見兩家交兵。便有不當之舉,也是情有可原,主公當體諒一二。”
魏劭沉臉:“軍師你何以總替她說話?她方才在你麵前到底言何?可向你訴了我的不是?”
公孫羊早有體會,每當君侯對他感到不滿之時,稱呼便會由“先生”改成“軍師”,想必自己這又是逆了他鱗。
忙道:“君侯勿誤會。方才女君來尋我,隻言她觸怒了君侯,恐君侯不再容她開口,為化解誤會,是以將比彘書信轉到我的麵前。蒙君侯不棄,用我為軍師多年。既為軍師,靈璧之局,也非主公家事,故而鬥膽接了書信。”
“軍師不必多言了!靈璧之事,我意已決,豈會因一婦人而變?”
公孫羊觀他。
他兩道目光落向門口方向,雙目直勾勾的,神色古怪,方才語氣雖也依舊生硬,倒似未見多大的怒氣了。
公孫羊一時揣摩不透君侯此刻所想。便將方才女君帶來的那封書信呈到了他麵前,道:“此為比彘書信。主公可一觀。”
魏劭收回目光,淡淡瞥了一眼,不接。
公孫羊便展開,從頭抑揚頓挫讀了一遍。讀畢,道:“靈璧之局,值不值得主公當下這般打,前次我已一一列舉,且主公向來英明,高下在心,何為輕重緩急,自當比我更是清楚,此番我也不敢再在主公麵前弄斧。隻談比彘書信。”
“比彘以流民首之出身,令薛泰身死,又兩次敗楊信,其人有大將之材,毋庸置疑。他於信中,也絲毫未以主公連襟自居而挾情,字裡行間反頗多誠懇,自言若有誤會於主公之處,請主公予以海涵。他主動求和於主公,既如此,主公何不賣一個情麵?心能製義曰度,照臨四方曰明。上古皐陶,嘗以九德對於禹,曰:寬而栗、嚴而溫、強而義,則彰厥有常,吉哉!”
魏劭沉默。
公孫羊忽然咳嗽了幾聲,魏劭眉目微動,看向他欲起身,公孫羊擺了擺手,止住咳:“我至今記得,主公十七歲親掌軍政之前日,老夫人曾召我對談,當時諸多感慨欣喜。老夫人曾問於羊,如何看她。羊對曰,老夫人速發雷霆,行權立斷,故巾幗不讓須眉。老夫人卻說了一句話,叫我至今記憶猶新。”
“老夫人說,人之心,一握而已,不勝其小,而氣量之大,卻可吞百川之流,而涵益一世。回顧半生,來途艱難,能有今日,並無可值得說道之處,唯一有此感慨。”
魏劭依舊沉默。
公孫羊也不再開口。
片刻,聽魏劭冷聲道:“先生之意,定是要我放過那個流民首了,否則我便是心胸狹隘之徒?”
公孫羊笑道:“主公怎出此言?主公若心胸狹隘不能容人,麾下何以有如此多的良將能臣甘聽主公驅策?”
魏劭目光又落於對麵門堂,出神。半晌,終於道:“修書楊信,退兵。”
公孫羊大喜,忙道:“遵命。”
魏劭起身便往外去。
公孫羊送他。
魏劭到了門邊,想了起來,問:“郭荃使者何日可到信都?”
郭荃濟北侯,地界與青州袁赭毗鄰,魏劭平西後,威勢更盛,郭荃仰慕,如那楊信一樣,自忖無力爭奪天下,若被袁赭吞並,不如投靠魏劭。得知他如今停在信都,遣使來表投效之意。
公孫羊道:“算著路上時日,應也快了。”送他下了廊下的台階,想起女君,又道:“女君方才來時,憂心忡忡。主公回去見了女君,叫她得訊,女君必也歡喜。”
魏劭停了腳步:“軍師,那流民首今日雖來信求好,焉知他日便不與我作對?我之所以不予撲滅,如此便放過了,乃是納你之諫,絕非我之本意,更與婦人無乾。她喜之不喜,又能如何?”
公孫羊一怔,忙正色道:“主公所言極是。主公納我陋見,乃出於容眾懷遠。靈壁之戰,不過全出於誤會罷了,誤會既消除,主公再納比彘求好之意,此天經地義耳!如何便與婦人相乾了?”
魏劭便命公孫羊留步,自己大步往衙署而去,神思略微恍惚,忽對麵一守衛迎上來跪道:“稟君侯,便是方才,賈將軍派人來傳口訊,說女君已上路走了,賈將軍護送,特派他來告一聲。”
魏劭一呆:“去何處了?”
守衛張了張口,茫然地搖頭。
魏劭臉色立刻一變,飛快地出了衙署大門,幾步並做一步跨下尺高的青石台階,到了拴馬樁旁翻身上馬。路人但見一騎如飛,往城池南門方向疾馳而去,認出馬上人影似是君侯,紛紛停步,回首觀望。
魏劭一口氣追到了南城門口,停馬眺望南下的馳道,但見道路延伸,道旁有行人南北往來,及至視線儘頭,便餘黃塵漫卷,竟不見車馬蹤跡,遂喝城門守官至前:“方才賈偲可有護送馬車出城?”
君侯這般急匆匆縱馬而來,莫名其妙,神情氣急敗壞。守官吃驚不小,忙道:“今日我都在此,並未見賈將軍出城。”
魏劭一定,立刻掉頭,匆匆趕回了信宮,一腳跨進射陽居內兩人住的那間房。
房裡空蕩蕩的,不但沒了人,連東西都少了大半。她的一應日常之物體全不見了。
魏劭吼了一聲來人,幾個仆婦匆忙趕至。
“女君何在?”魏劭厲聲。
仆婦驚懼,小聲道:“稟君侯,女君已上路,回往漁陽。”
魏劭身影不動。
君侯夫婦恩愛異常,比之當初剛成婚時,天上地下之彆,射陽居裡幾個仆婦都是有目共睹。也不知道到底鬨了什麼不快,女君竟就撇下君侯自己先回了漁陽。幾人在門外候了片刻。其中一個機靈些的,又大膽,抬頭看了眼天,壯膽道:“女君走的時候,日頭還掛著,這會兒眼見就暗了,瞧著似要變天。女君出發也無多少工夫,若去追,想也還來得及……”
話未完,撞到君侯神色陰沉,兩道目光冷冷地投來,便噤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