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晏夫人帶著晏辭到孟府登門道謝,感謝上巳節那日孟允棠與孟礎潤在曲江池畔救了晏辭。
孟府內堂,周氏坐在上首,孟允棠和晏氏母子分坐在下頭兩邊。
孟允棠再見晏夫人有些尷尬,雖然當初騙婚她和晏辭一樣是受害者,但和離真的是她哄著騙著晏辭給她寫的放妻書,沒走約定俗成的和離程序。晏夫人心中必然也有不滿,隻是這門婚事當初她也不樂意,拗不過晏辭才答應下來的,和離了也算了了一樁心事,這才沒上門來找麻煩。
對於這一點周氏也是心知肚明,但她比孟允棠能穩得住,神情如常地招待晏氏母子,仿佛隻是尋常親友過來串門一樣。
晏辭臉上的傷好得七七八八了,細看還有些烏青痕跡,但已不妨礙他重新變得人模狗樣起來。
他一直目光灼灼地看著孟允棠。
孟允棠一開始還有點不自在,後來麻木了,也就隨他看去。
晏夫人與周氏客氣地寒暄了一會兒,目光移向孟允棠,停頓了一下,對周氏道:“孟夫人,今日來,除了感謝彤娘的救命之恩外,還有另一件事,我想與你商議。”
晏辭聽到他母親說這話,也不盯著孟允棠了,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做出一副矜持守禮的模樣來。
周氏目光從晏辭身上掃過,麵帶微笑地對晏夫人道:“晏夫人請說。”
晏夫人道:“以前的事,是旁人犯的錯,卻讓你我兩家之間多有誤會,在此就不提了。這兩個孩子和離之事,是他們兩人之間小打小鬨,未經父母同意,我想著,不如就不作數。彤娘此番就算是回家小住,我們仍做親家,如何?”
周氏和孟允棠一聽這話,都驚呆了。
晏辭見狀,在坐床上向周氏行禮道:“嶽母大人,以前是小婿眼瞎不懂事,虧待了彤娘。經曆此番變故,小婿方知以前錯得有多厲害。從今往後,小婿一定痛改前非,正經做人,善待彤娘,還請嶽母大人給小婿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周氏回過神來,看了眼麵色暗藏焦急的孟允棠,斟酌著對晏夫人道:“晏夫人,這……婚姻非是兒戲,他們兩人已然和離,又怎能不作數呢?”
晏夫人表情不改,點頭道:“親家母說得對,婚姻非是兒戲,這夫妻要和離,從古至今都是要稟明雙方父母,得到應允,再請兩家族老做見證,當堂寫下放妻書,到官府蓋章備案,分割清楚各自財產及衣糧錢等,才算是真正和離了。我家大郎不懂事,喝醉了亂寫一通,醒酒後便後悔了,你說,這樣得來的放妻書,又怎能作數呢?”
這事真說起來確實是孟允棠鑽了空子,孟家理虧,周氏沒法辯駁。
孟允棠急得攥緊了披帛,她才不想再回到晏家去。見周氏眉頭微蹙不說話,她開口道:“晏夫人,能不能看在我救了晏郎君的份上,把和離的手續補辦一下呢?”她掃了眼麵露驚詫之色的晏辭,低聲道:“我……我容不下夫婿有妾室。”晏辭院裡是有一個小妾的。
晏夫人眉尖微聳,似是對孟允棠的話感到不可思議。如她閔安侯府這等人家,郎君怎麼可能沒有妾室?就算是為了麵子,那也得納個幾房啊。
晏辭不等晏夫人說話便搶先道:“你若不喜,我回去便遣她走,以後也不再納妾了。”
“大郎!”晏夫人喝他一聲,“不要亂說話!”
晏辭還想說幾句,被晏夫人一瞪,想起此事能不能成還得靠她和孟家協商,便捏了捏鼻子,閉上嘴。
晏夫人轉過臉,對周氏笑了笑道:“孩子就是孩子,一時衝動便胡言亂語,也不考慮後果。”
這話一語雙關,既是說晏辭也是說孟允棠。孟允棠說容不下夫婿有妾室,較真起來那就是妒。妒乃七出之條,背個妒忌的名聲在身上,比和離還不好。
周氏勉強一笑,道:“晏夫人說得是。隻是上次晏郎君來時對我與彤娘她阿爺說,已將和離之事稟報夫人,夫人也已同意,我們都以為此事已成定局,親朋好友左右鄰居來打聽,也就未曾瞞著。如今夫人又說和離不算數……我一個人委實做不得主,且等彤娘她阿爺回來,我與他商量過後,再給夫人答複可好?”
晏夫人原也沒指望她能立刻答應,自然說好。
送走晏氏母子後,孟允棠一回到內堂就拖著周氏的手臂焦急問道:“阿娘,晏辭放妻書都寫了,晏夫人說不作數就不作數了?”
周氏愁眉深鎖:“此事確實是咱們家沒按規矩來,若是晏家不肯罷休,非要鬨起來,結局如何不說,於你的名聲定然有害。”
“那怎麼辦?我不要再回晏家了。”孟允棠泫然欲泣。
周氏安撫地摟著她在坐床上坐下,思慮著道:“先彆慌,讓我想想。此事有些蹊蹺,若說晏家對你與晏辭私下和離不滿,當初就該鬨起來,既然當初沒鬨,證明晏夫人是默許你們和離的。總不見得你救了晏辭一回,晏夫人就又想要你做她兒媳了?若說是為了報答你對晏辭的救命之恩,方才觀晏夫人神色,卻也不似那般殷切熱忱……你穩著些,待你阿爺回來,我與他說明此事,讓他先出去打聽著,不管怎樣,總得先弄明白晏家態度有此轉變的真實緣由。”
孟允棠悒悒不樂地出了內堂回到自己房中,沒一會兒,禾善從外頭進來,附在她耳邊低聲道:“娘子,晏家大郎讓身邊小廝給咱們家的小奴傳話,說今日下午在平康坊青雲苑有胡旋舞和拓枝舞表演,問娘子想不想看,若是想看,他可以帶娘子去看。”
孟允棠一驚,去平康坊看歌舞表演?女子也能去嗎?
不不,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應該去見一見晏辭。與其讓阿爺阿娘四處打聽,還不如她直接問晏辭,也許能找到解決此事的辦法。
“我去。”她道。
“那婢子去叫小奴回複晏府的小廝一聲。”
禾善出去後,穗安端著茶進來,在孟允棠身邊的櫻花蘭草錦墊上跪坐下來,輕聲道:“娘子要去平康坊?若是被夫人知道了……”
“不能叫阿娘知道,待會兒隻說我下午要去東市買鸚鵡。”孟允棠道。若是能從晏辭那裡得到確切消息,再告訴阿娘無妨,提前說是萬萬不能的。
“穗安,你去把我以前的胡服翻出來,看看還能不能穿。”她吩咐穗安。
穗安便去翻了她的胡服出來,那還是孟允棠未嫁人時出去胡玩穿的,如今再上身,長短胖瘦居然相差不大,隻除了一處。
穗安俏臉微紅,一邊幫孟允棠整理衣襟一邊輕聲道:“就胸這邊有些緊了,好在是翻領,不會顯得難看。外頭有些娘子為了突出胸部豐滿,還有特意穿胸部收緊的胡服的。”
孟允棠低頭看了看,見翻領都被撐得微微張開了,臉紅到耳根,搖頭道:“還是不穿了,怪羞人的。”
遂作罷。
不多時,禾善回轉,轉告晏辭托小廝帶的話:“娘子,晏府的小奴說,晏大郎君未時初在平康坊南門右邊的巷子裡等你。”
“知道了。”孟允棠用過飯,就去找周氏,說要去東市買一隻鸚鵡回來與彩衣作伴。
周氏原本就擔心她因上午的事胡思亂想,如今見她還有心情去逛東市買鸚鵡,自是忙不迭地答應。
孟允棠騎著馬,帶著小奴脫兔和穗安禾善出了長興坊,進了平康坊南門,她吩咐脫兔先去右邊巷子裡看看可有人。
脫兔去一看,晏辭就帶著小廝與他一道回來了。
孟允棠今天戴了帷帽,晏辭策馬跑近後,歪著身子探過臉來看她,笑問道:“怎麼戴上帷帽了?是聽說要去青雲苑膽怯了?無妨的。青雲苑並不排斥女郎進去,隻消你不是去捉拿正在尋歡作樂的夫婿的。”
孟允棠:“……”
“你果然是平康坊的常客呀,剛養好傷便迫不及待地來故地重遊了。”她道。
晏辭聽出她話語中的鄙薄之意,忙道:“你彆誤會,是你說想來看歌舞,我今日才來的,若你不來,我便也不來了。我以前是愛與朋友來平康坊悠遊,但大多數時候都隻是與朋友玩樂一番,看看歌舞而已。”
大多數時候是看歌舞,那還有少數時候是在做什麼,也就不需詳說了。
孟允棠心中不喜,但想著要問他和離之事,便強自按捺住,道:“那青雲苑在何處?我們趕緊過去吧。”
晏辭遂在前頭領路,不多時便來到一座烏頭門前,進去之後,是個停滿車馬的闊大外院。
院中有穿青衣的小奴,一見晏辭,點頭哈腰地迎上來道:“晏大郎君來啦,可是好久不曾見你了,院裡的小娘子們一日問遍,都快望眼欲穿了。”
晏辭羞惱,一腳踹過去道:“胡說什麼?身邊這位可是我夫人。”
小奴揉著被踹疼的屁股,一邊扇自己的嘴一邊賠笑道:“小奴該死,胡言亂語,夫人莫當真,晏大郎君每回來都隻是吃酒而已,從不留宿的。”
晏辭將自己的馬和孟允棠騎來的馬都交給小奴牽到馬廄去,一邊帶著孟允棠往正院大門處走一邊尷尬地沒話找話:“我瞧你騎的那匹馬臀上有個賀字,該不是賀礪送你的吧?”
孟允棠道:“是他送我的。”
“要他的臭馬作甚?過兩天我送你一匹更好的。”晏辭想到賀礪便生氣。
孟允棠涼涼道:“你送的也未必就香。”
晏辭一噎,覺著自己邀她來青雲苑看歌舞之舉屬實有些欠考慮。
正院掛著彩旗和大紅燈籠的門樓下,立著十幾個身形彪悍的護院,並七八個容貌清秀的小奴,護院看門守院,不許閒雜人等亂闖生事。小奴則是專門給客人引路的。
晏辭是常客,又帶著孟允棠,怕小奴多嘴,便不要小奴領路,自己帶著孟允棠往裡走。
進了院門,孟允棠好奇地打量著這煙花之地,發現與自己想象中的不同。這青雲苑中花木十分蔥蘢,花影樹蔭下隱隱露出精致的房簷屋角,不時有絲竹之聲傳來。
晏辭為了澄清自己,向她介紹道:“在青雲苑,有牌麵的娘子才有自己的小院兒,接客都是在自己的小院中,你看,這兩邊都是。這些小院我從來不去的,我都是去後頭的青雲樓吃酒看歌舞。”
孟允棠才不信呢,不過想著總是要和離的,他去不去的都和她沒關係,就沒吭聲。
青雲苑中院落重重,孟允棠走了好久還沒到青雲樓,道旁的景色倒益發彆致優雅起來。
她忍不住問道:“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晏辭道:“這裡是院中當紅的娘子們住的院子,她們的入幕之賓一般都是非富即貴,要求自然高些。所以這些娘子的院子彼此之間隔得都遠,院子周圍的花木品相也更好些。”
正說著呢,不遠處掩映在花木之間的院門內就走出一個人來。
孟允棠目光不經意地一掃,腳步便是一頓。
便是隔著輕紗她也認得出來,從花娘院中出來的那人,正是賀臨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