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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招娣不急不躁地跟上去,到跟前就聽到小孩正向鐘建國告狀。
“不喊媽也不喊娘,那你喊後娘吧。”宋招娣微笑著說,“俺無所謂, 隻要你爸不介意。”
後娘?宋招娣不嫌丟人,鐘建國鐘團長還要臉:“大娃,我之前怎麼跟你說的?你不聽話, 就把你送去姥姥家。”
小孩回頭瞪宋招娣一眼:“壞女人。”轉向鐘建國,“你送我去姥姥家, 我就,我就逃跑。”
“瞧把你能耐的。”鐘建國還在喂小兒子吃餅乾,“又是你堂姐教的?好的不學,整天跟著她學些歪門邪道。招娣,彆生氣, 我回頭說說他。”
宋招娣擺擺手, 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樣:“他還小, 又剛沒了媽,俺理解, 俺才不跟他計較。”
小孩聽著宋招娣不逼他,莫名覺得不舒坦, 又回頭瞪宋招娣一眼:“壞女人。”
“噗!”宋招娣樂了, 這孩子就會一個罵人的詞?
鐘大娃猛地轉過頭:“你笑什麼?”
“她想到開心的事了。”鐘建國見宋招娣確實沒生氣, 對宋招娣生出一些好感, 又怕不懂事的大兒子真把宋招娣惹生氣了,便問,“大娃,餓不餓?”
鐘大嫂一家六點多吃飯,這會兒快十二點了,鐘大娃摸摸小肚子:“餓,爸爸。”
“等一下。”鐘建國喂好小兒子,又給他換好尿布,遞給宋招娣,才喂大兒子和二兒子吃點東西。
宋招娣發現鐘建國喂老大和老二的動作熟練,頗為意外。她一直以為鐘建國不會做家務,不會照顧孩子。隨後看到鐘建國很自然的用手給兩個兒子擦擦嘴,不禁腹誹,鐘建國原先的老婆是個沒福氣的女人。
先前跟宋招娣聊天的男人看著鐘建國抱著二娃去撒尿,也忍不住說:“你丈夫不錯。”
“我也發現了。”宋招娣睨了身邊的小孩一眼,“還睡不睡?我抱你上去。”
鐘大娃哼一聲,轉過身麵對座椅,給她個後腦勺。
宋招娣一見他這樣就忍不住逗他:“大娃,這麼討厭我,我以後做飯,你吃不吃?”
“我,我不跟壞女人說話。”鐘大娃很有骨氣,繼續趴在椅子上,不給宋招娣個正臉。
宋招娣:“不跟誰說話?”
“壞女人。”小孩脫口而出。
宋招娣又問:“壞女人是誰?”
“是你。”
宋招娣:“那你現在是在跟誰講話?”
“你——”鐘大娃轉過身,“你,你個壞女人,不準再說話。”
宋招娣連連點頭:“好好好,我聽大娃的話,從現在開始不再說話。”
“哼!”小孩像打了勝仗,“你聽我的話,我也不會喊你媽媽。”
宋招娣心想,我一點也不著急,總有一天你會哭著喊著叫我媽:“我也沒叫你喊我媽媽。大娃是不是心裡想喊我媽,又怕忘了你媽媽,所以才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喊我媽媽?”
一串媽媽說的鐘大娃迷迷瞪瞪,乾脆說:“你不要說了,我困了。”爬到椅子上,鑽進棉衣裡麵。
對麵的男人瞧著宋招娣滿臉笑容,小聲問:“你丈夫不知道你的真麵目吧?”
“沒聽清你說什麼。”宋招娣道。
男人無語,怕鐘大娃聽見,用最小的聲音說:“你打算一直裝下去?”
“我又不是有病。”宋招娣白了他一眼,逗逗懷裡的小孩,就往廁所的方向看,空無一人?不禁皺眉:“他怎麼去這麼久?等等,不會忘記帶紙了吧?”
男人:“有可能。彆找了,我這裡有。”
“麻煩你幫我看著大娃。”宋招娣拿著紙,抱著老三就往廁所那邊跑。
十月十一日,早上七點,宋招娣下了火車,望著剛剛升起的太陽,深吸一口氣:“娘啊,總算活過來了。”
“先進站歇一會兒。”鐘建國道,“你吃點東西,咱們再去碼頭。”
三十個小時火車,宋招娣像是從鬼門關走一遭,幾個小孩也不好受。下車時,鐘建國拎著兩個包,用背簍背著老二,叫宋招娣背著老三牽著老大。
宋招娣強打起精神抱起老大,脾氣大的小家夥淡淡掃她一眼,任由宋招娣抱著他。期間宋招娣抱著他不小心碰到門,小孩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宋招娣對三個小孩沒什麼感情,見小獅子變成小鵪鶉,還是忍不住心疼:“待會兒咋去碼頭?”
“有公交車。”鐘建國道,“船十點開。到南邊去的人少,隨時都能買到票。”
宋招娣:“那時間還充裕。對了,你的副食本在這邊能用嗎?”
“我的副食本就是這邊發的。主力部隊去年年底才全部轉移,副食本這些東西還沒來得及換。”鐘建國道,“在那個包裡麵,錢也在裡麵。你現在就去?”
宋招娣一邊翻找一邊說:“對。俺自己去,你彆擔心,俺不知道路會問彆人。彆忘了,俺有高中文憑,俺識字。”拿出副食本,翻開一看,愣住,“你咋還有這麼多錢?”
“這幾個月的工資沒怎麼用。”鐘建國道。
宋招娣的手一頓,給她家兩百,那天買布和衣服花去五六十,副食本裡還夾著兩三百塊錢。幾個月?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鐘建國的老婆才死三個多月,老婆辦喪事,還得養三個孩子,沒有七八個月甭想存下這麼多錢。
宋招娣看了他一眼,見鐘建國正給老二喂水,沒打算解釋,撇撇嘴,卷起錢和副食本:“俺儘量一個小時之內回來。”
“不著急。”鐘建國道,“九點去碼頭也能來得及。”
鐘大娃望著宋招娣的背影:“爸爸,她會不會跑掉啊?”
“她的衣服、畢業證都在你旁邊的那個包裡麵。”鐘建國道,“她不會跑,反而擔心咱們不等她。大娃,你這個後媽人不錯,到了島上不能再使性子,得幫後媽一起照看兩個弟弟。”
鐘二娃推開瓷缸子:“爸爸,我聽話。”
“二娃乖。”鐘建國笑笑,“大娃,聽見了沒?”
鐘大娃“嗯”一聲:“她好我就乖。”
八點多一點,宋招娣拎著一大包東西回來了。
鐘建國吃驚:“怎麼這麼快?”
“俺坐車去的。”宋招娣會說一口流利的申城方言,出門就找當地人打聽供銷社和百貨大樓。申城市民見她頭發亂糟糟,風塵仆仆的樣子,誤認為她很著急,有幾個善心人還特意把她送到站牌,“站裡可以洗臉嗎?俺想洗洗臉。”
鐘建國:“我也不知道,咱們下午就能到,再忍忍吧。”看向她手裡的布包,“裡麵是什麼?”
“什麼都有。”宋招娣道,“俺在國營飯店給你們買幾個包子,俺來的路上吃了兩個,你也吃點。”
鐘建國好奇:“你怎麼買到的?”
“那個國營飯店收錢,不要票。”宋招娣仗著自己會申城話,擠上公交車就跟一群年齡大的當地人嘮嗑,不但把國營飯店摸清,連哪家賣的包子好吃都弄清楚了,“瓷缸子裡還有水嗎?俺去找站裡的同誌倒點水。”
鐘建國把瓷缸子遞給她:“東西給我。”
宋招娣把布包遞給他,二娃去掰鐘建國的手:“爸爸,我看看。”
“彆急。”鐘建國見大兒子很好奇,礙於宋招娣在跟前強忍著,“你後媽走了。”
鐘大娃嗖一下跑到鐘建國跟前,勾頭一看,驚訝道:“大白兔奶糖?好多好多,全是大白兔奶糖欸。”
鐘建國也挺意外,翻開看看,有雪花膏,有牙刷、牙膏、蛤蜊油、清涼油和紙,剩下的全是小孩吃的東西。
鐘大娃和鐘二娃眼中隻有大白兔,鐘建國注意到奶粉和麥乳精,不禁往宋招娣消失的方向看一眼,她居然隻給自己買一盒雪花膏和一個牙刷?
“後媽好不好?”鐘建國剝開一個大白兔塞大兒子嘴裡。
小孩抿抿嘴,不想承認又不好意思否認,轉到另一邊抓住呼呼大睡的三娃的手:“弟弟,醒醒,我給你糖吃。”
鐘建國搖頭失笑。
宋招娣端著水小跑回來,看到鐘建國笑眯了眼,很是好奇:“你笑啥呢?”
“想著快到家了,高興。”鐘建國道。
宋招娣不信,於是故意說:“俺記得大娃的姥姥就在申城,咱要不要去她家看看?”
“不要!”鐘建國還沒開口,鐘大娃搶先道,“爸爸,我不去姥姥家,你也不準去。”
宋招娣眉頭一挑,看來鐘建國瞞她不少事啊。
“時間來不及了,這次就不去了。”鐘建國道,“收拾一下,咱們走吧。”
宋招娣心想,來日方長,你不說我也能弄清楚。於是,主動背著三娃,衝鐘大娃伸出手,“俺牽著你?”
鐘大娃下意識看鐘建國一眼。鐘建國遞給他一個大白兔奶糖,小孩抿嘴一樂,把手遞給宋招娣。
宋招娣無語又想笑。不過,見小孩不再排斥她,也沒再逗大娃。
下午三點左右,一家人到翁洲島。
東海艦隊主力部隊移到翁洲島,導致小小的翁洲島上師長、團長遍地走,而像鐘建國堪堪三十歲就當上團長的也隻有他一人。
鐘建國是大學生,可以說是年輕軍官當中最有學問的人。他行事低調,架不住人高調,以致於除了全軍將士知道他這個人,島上的漁民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宋招娣一句鐘建國,往哪邊走。鐘建國就被過往行人認出來。
片刻,一輛軍用吉普出現在鐘建國身邊,車窗還沒打開就喊:“鐘團長,上哪兒去?”
鐘建國停下:“回家。”
“我送你一段。”說著話往鐘建國另一邊看,見他身邊的女人又黑又瘦,還穿著極不合身的綠色衣服,整個人灰頭土臉,忍不住嘖一聲,“那位是新嫂子?”
鐘建國點了點頭:“她叫宋招娣,你喊她小宋就行了。”
招娣?男人品一品,人土名也土,工人階級出身的鐘大團長也有今日?唉,老天爺果然最公平:“哪能喊小宋,嫂子,慢點。”
“謝謝。”宋招娣無意中瞥到男人眼中的嫌棄,頗為無語,革命隊伍裡居然還有這種人?心下好奇,“建國,這位是?”
鐘建國:“某個艦的隊長,馬中華。小馬,這是乾什麼去?”
“回隊裡。”馬中華回頭看一眼宋招娣,真黑,“嫂子是哪兒的人?”
宋招娣:“我也是濱海人,我姨是鐘團長的繼母,按照輩分算我是鐘團長的表妹。”
“表妹?”馬中華沒想到,“以前也沒聽鐘團長提起過。”
宋招娣:“我比他小八歲,他去上大學,我還在上小學,年齡差太多,沒走動過。”
“嫂子上過學?”馬中華頗為意外。
宋招娣見鐘建國沒阻止她,繼續說:“上過兩年,粗通文墨。”
馬中華的手一抖,鐘建國連忙抱住坐在他和宋招娣中間的大娃。
上過兩年學的人可說不出“粗通文墨”一詞,馬中華忍不住羨慕鐘建國,都什麼運氣啊,前一個老婆高中畢業,娶個填房不但是表妹,還是個學問深的主兒:“嫂子謙虛了。”
“一般一般。”宋招娣懶得搭理他,繼續謙虛,“也就會寫我自己的名字。”
馬中華噎了一下,還想再開口,鐘建國一句認真開車堵了回去。
翁洲島不大,部隊家屬院雖然離碼頭很遠,開車也不過一根煙的工夫。鐘建國下車對馬中華說聲謝謝,就翻找鑰匙。
宋招娣看著麵前的兩層小樓,吃驚道:“居然是樓房?”
“離海近,空氣又比北方濕,一樓太潮沒法住人,部隊修房子的時候就修兩層。”鐘建國打開房門,一股黴味撲麵而來。
宋招娣相信他這次沒騙自己,“你要去部隊?”
“有事會有人來通知我。”鐘建國道,“我幫你收拾收拾?”
宋招娣點了點頭,背著老三到二樓就問:“樓上有幾個房間?”
“四個房間,能住人的有三間。窗戶麵朝南的這間是我的房間,右邊是大娃和二娃的,左邊是客房。”鐘建國道,“大哥、大嫂偶爾過來的時候就住在左邊。”
宋招娣推開主臥的門,抬眼看到床頭上的照片,照片中的男人正是年輕版鐘建國,而照片中的女人白白淨淨,瓜子臉,眉眼細長,看起來很弱。然而,她生出三個健健康康的兒子,憑這一點,宋招娣知道她很強大:“我住左邊吧。”
鐘建國楞了一下,以為沒聽清楚:“你說什麼?”
“我住客房。”宋招娣重複道。
“哪是糊塗,依俺看分明是瘋了。”宋招娣的大姐道,“娘,快去把爹的銀針找出來給小妹紮幾針。”
宋招娣歎氣:“大姐,我沒瘋。”
“沒瘋乾啥放著王得貴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夥子不嫁,要嫁給鐘建國個鰥夫?”宋大姐瞪眼,“表姨沒安好心,她給人家當後娘,也見不得咱家好。鐘家老二真像她說的在申城當兵,又是大學生,一個月還有一百多塊錢工資。甭說三個孩子,就算他有五個孩子,也多得是女人願意嫁給他。
“你不記得她來咱家帶的啥東西?幾個破梨,有幾個說媒的人帶著梨登門。對了,她丈夫姓鐘,咱們姓宋,你嫁給鐘家老二就是宋鐘,送終,她存的啥心你還不知道?”
原主隻顧得氣趙銀不安好心,芯子換成劉靈的宋招娣仔細回想趙銀的話,發現她的話漏洞百出:“今天是國慶了,過幾天鐘建國回來,我問問他。”
“招娣啊,聽娘的話。”宋母撐著桌子站起來,一臉愁容,“娘知道王家和鐘家不是良配,你放心,趕明兒娘就托人給你說親,不會讓俺閨女剩下來。”
宋招娣拉著宋母的手,手上的溝壑讓宋招娣一驚,低頭看去,宋母的手指頭上纏著幾塊布,心中一驚,這時候的農民真苦:“娘,鐘建國是大學生,還是吃商品糧的軍人,我嫁給他就是城裡人——”
“你嫁去王家也算是城裡人。”宋大姐並不是個急性子,也沒多大脾氣,關乎妹妹的人生大事,慢郎中此刻也著急上火了,“王得貴的爹娘也說你嫁給王得貴,就找王得貴的叔叔把你調鎮上教書。”
宋招娣知道大姐為她好,也沒怪她大呼小叫:“表姨故意把鐘家老二誇的天花亂墜,我覺得表姨其實不清楚鐘建國的情況,但她歪打正著說對了。”
“啥意思?”宋母不解。
宋招娣:“鐘建國至少是上尉。”
“上尉?”宋大姐不懂,“是個啥官?”
宋招娣根據後世猜測:“聽我同學說大學畢業入伍六年就能提上尉。鐘建國畢業有八年,濱海海洋大學又是軍校,他現在最起碼是上尉,再往上是大尉、少校。”
“少校俺知道。”宋大姐道,“少校得是團長吧?”
宋招娣看過軍事節目,從未留意過少校是團長還是師長:“我也不清楚,咱家又沒人當兵,我是根據以前同學說的猜的。”
“鐘建國要是沒孩子,比王得貴合適。”王得貴是造船廠工人,鐘建國以後有可能升為將軍,宋大姐頓時猶豫不決,“爹,娘,你們咋想的?”
宋母望著小閨女:“他倆能中和一下就好了。”
“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宋父是小宋村的赤腳大夫,這幾年到處“破四舊”,村裡人知道宋家有不少書,愣是沒人敢把宋父的書和銀針收走,端是怕哪天病倒,沒有這些東西的宋父沒法治病。
最瘋狂的時候倒是有人想去宋家收東西。親戚家的孩子一生病,啥也顧不得,抱著孩子就去找宋父。
宋父隻讀過幾本醫術,也曉得世事無完美,也曉得軍官鐘建國比工人王得貴有本事,閨女嫁過去,再遇到荒年也不用擔心沒飯吃,“鐘建國有三個孩子,你可得想清楚。”
宋母猛地回頭過:“她爹,你咋就同意了?”
“娘,我有話跟你和爹說。”宋招娣看到宋母急的失態,把人往她屋裡拉。
宋父衝大閨女和大女婿擺擺手,夫妻倆端著飯回自己屋,宋父進去道:“想說啥就說,俺和你娘都聽你的,這是你一輩子的事,你將來不後悔就成。”
“爹,娘,我說出來你們彆生氣。”原主打算爛在肚子裡,換了芯子的宋招娣為了讓二老安心,思索一會兒就打算和盤托出,“我上學的時候談個朋友。”
宋母一時沒反應過來:“啥朋友?”
“男的?”宋父不敢置信,宋招娣點了點頭,宋父忙問,“他人呢?”
宋母猛地睜大眼:“招娣——”
“娘,先彆急。”宋招娣的身體本能去扶宋母,“我和他說好去年放暑假回來,隻是他家庭成分有問題,偷偷跑去海外了。”
宋父盯著閨女:“你去年突然回來,你娘覺得你有事,俺說你娘想多了,後來聽人家說大學都停課了,也就沒往深了想,是那時候的事?”
“是的。”宋招娣弱弱道,“他答應要娶我,我就和他那個了。”佯裝傷心難過和愧對爹娘教誨,宋招娣低下頭,看起來像極了沒臉見爹娘。
宋母的眼淚刷一下飆出來,一把把閨女摟在懷裡。
三年困難時期,一天隻吃一頓飯的時候宋母也沒掉過一滴淚。此刻宋母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落在宋招娣衣服上,也打在宋招娣心頭。
劉靈是個強大的女人,前世去過奧斯卡,登過戛納,也曾辦過個人時裝展,遇到過無數困難,自認世間沒什麼事能讓她流眼淚。
聽著宋母低聲抽噎,眼角餘光注意到半頭白發的宋父扶著門框偷偷抹淚,早已忘記眼淚滋味的劉靈眼角濕了:“爹,娘,彆難過,都過去了。我,我跟他結婚前發現他是啥樣的人,好過結婚後才知道他是個慫貨。”
“俺的招娣啊,你的心咋就這麼大啊。”宋母哇一聲,大哭出來。
劉靈輕輕拍拍宋母的背,心說,你親閨女的心不大,自從趙銀走後,天天晚上蒙著被子哭。要不是這種哭法,芯子也不會換成她劉靈:“娘,鐘建國有三個孩子,我隻有過一個對象,他不敢嫌棄我。你和爹彆擔心。”
“他是不敢嫌棄你,他還指望你給他照看孩子。”宋父擦乾眼淚,“王家那邊咋說?”
宋招娣仔細回想一番:“啥都不用說,咱沒收過王家的東西,沒必要跟王家解釋。鐘建國是軍人,王家不敢得罪鐘建國,也不敢為難咱家。
“爹,娘,鄉裡人保守,王家如果知道我談過朋友,一準認為我不正經,我先前才一直猶豫。”這是實話,但是原主沒想到這點。原主難過是城裡回不去,鄉下又沒有合適的對象,不想將就可她的年齡又等不起,憋得難受才哭個不停,“有可能年,也有可能得再過七八年,我才能回城繼續上學,畢業後國家才給分配工作。我等到那時候,還不夠左右鄰居說嘴。我昨兒夜裡仔細想了又想,鐘建國最合適。”
“唉,你想的對。咱們鄉裡人最在乎姑娘家的清白,反倒不在乎姑娘家有多大學問,你不嫁鐘建國,以後也得往大城市嫁。”宋父看向宋母,“招娣的事就這麼定了。咱是在家等著,還是去市裡?”
宋母想也沒想:“俺嫁閨女哪有送上門的道理,叫他自己來。他不來,他不來,俺,俺就養招娣一輩子。”
“娘,小聲點,大姐聽見了。”宋招娣連忙提醒。
宋母下意識捂住嘴,往外麵看看,隱隱聽到刷鍋的聲音:“離得遠,聽不見。”轉向宋父,“俺明兒就帶招娣去扯兩件衣裳?”
“咱家有布票?”宋招娣問。
宋母噎了一下:“娘去找人換。”
“彆換了。”宋招娣道,“等鐘建國回來,我叫他去換。”
宋父點頭:“招娣說得對。咱家招娣雖然談過朋友,好歹還是個大學生,嫁給他鐘建國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必須他給招娣扯布做新衣裳。”
“娘,彆哭了。”宋招娣下意識找紙,想到此時不是二零六七年,是一九六七年,學著這個時代的人,舉起袖子給宋母擦擦眼淚,“鐘建國如果是中尉,一個月幾十塊錢,就算長得周正,我也不嫁給他。您和爹彆想太多,一切等俺見到人再說。”
“對!”宋父道,“大學畢業當兵八年,還隻是個中尉,這樣的人指不定還不如王得貴。”
宋母:“可是王得貴也不能嫁,他要是知道俺家招娣……指不定咋嫌棄俺閨女。”說著話眼淚又出來了。宋母信自家姑娘隻談過一個朋友,彆人不見得會相信,“娘的招娣啊,你咋就這麼命苦啊。”
“咋還哭上了?”宋大姐走進來,眉頭緊皺,“娘,招娣看不上王得貴,又不想嫁給鐘建國,趕明兒俺去家具廠上班的時候問問誰家有和招娣大小差不多的小夥子。”
宋母收起眼淚:“彆問了。娘是擔心後娘不好當。人家的孩子,打不得罵不得,不打不罵不成才,鐘建國還得埋怨招娣。娘一想到這些心裡就堵得慌。”
“打不得罵不得,餓他三天就老實了。”宋大姐看向宋招娣,“鐘建國敢護著,就不給他看孩子。”
宋招娣故意問:“鐘建國要是趕我走呢?”
“回家。”宋大姐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你是大學生,二嫁也有的是人娶,咱不受他家的委屈。”
十月三號,傍晚,宋母從生產隊回來,就看到豬圈羊圈掃的乾乾淨淨,宋招娣正蹲在地上剁爛菜幫往鴨圈裡扔,忙得不亦樂乎。
“招娣啊,歇歇。”宋母搬個小板凳坐到宋招娣身邊,“今兒都三號了,鐘建國還不見影,要不要叫你大姐夫去市裡問問?”
宋招娣停下來:“問表姨鐘建國咋還沒回來?彆問了。表姨走的那天咱們沒給她實話,大姐夫過去問她,還不夠她擠兌呢。”
“你一輩子的大事,咱就讓她擠兌幾句吧。”宋母歎氣道,“以後你嫁給鐘建國,再遇到荒年,娘和你爹也不擔心你餓肚子。”
鐘建國有三個孩子,老大五歲,老二三歲,老三才一周歲。宋招娣不擔心鐘建國不回來,隻是怕她表姨趙銀,也就是鐘建國的繼母擱中間使壞惹怒鐘建國。搞得鐘建國寧願不娶,也不要繼母的表外甥女。
“再等兩天。”芯子換成劉靈的宋招娣想嫁給鐘建國,也不是因為鐘建國有三個孩子,她以後生不生孩子都無所謂。
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五年這段時間太混亂,想找個人品沒問題,安安穩穩度過荒唐的八年簡直比登天還難。更彆說對方還是個大學生。
劉靈隱約記得世道最亂的時候也沒波及到軍隊,軍隊裡就像個世外桃源。鐘建國若真是高級軍官,說明他不是庸才,也不是鼠目寸光之人。
劉靈前世的偶像是個人民公安,也導致她對穿製服的男人格外寬容。雖說鐘建國是海軍,跟她偶像的職業不一樣,劉靈相信自己,鐘建國彆做太過分的事,她能忍住不跟對方計較。
對象換成王得貴,變成宋招娣的劉靈可以保證,她沒耐心應付。他日遇到事,憑王得貴一個工人也護不住老婆孩子,“如果他還不來,就叫姐夫去找鐘建國的大哥問問。”
宋母眼中一亮:“對,咱用不著找你表姨,可以越過她找鐘家老大,好好問問他鐘建國到底是啥意思。”
“小鐘啊,在這邊晃蕩什麼,怎麼還沒回家?”
鐘建國回頭看去,詫異道:“司令,您什麼時候從帝都回來的?”
“甭管我,我問你話呢。”穿著藏藍色軍裝,五十開外的男人道,“聽你們師長說,你收到家裡給你介紹對象的電報了。他已經批你的假,乾什麼還不走?”
鐘建國頗為意外:“師長怎麼連這種事都跟您說。”
“你們師長替你高興。”男人道,“聽說是個農村姑娘,你這個大學生瞧不上人家。”
鐘建國想也沒想:“不是。”對上對方的眼神,見對方等著他繼續說,沉吟片刻,覺得司令也是關心他,“那個女人是我繼母的外甥女。”
“你那個繼母啊,我聽你嫂子說過幾次。”男人道,“你先前的媳婦跟你嫂子說,節禮晚到一天就攛掇你爸給你發電報。你們一家回去吃頓飯,白麵條不舍得放鹽。不過,我還是覺得像你繼母那種不講究的女人是少數。”
鐘建國很擔心:“萬一呢?他們仨都還小。”
“萬一不是呢?”男人問,“你的三個孩子加一塊沒十歲,你今年不娶,明年也必須得娶。你們師長要把學校裡的老師介紹給你,你又不願意。”
鐘建國連連擺手:“人家剛剛高中畢業,清清白白的小姑娘,我娶人家是害了人家。”頓了頓,“再說了,我有三個孩子,她一個沒乾過什麼活的女學生也照顧不好。”
“那就回去見見。”男人替他拿主意,“結婚報告打了沒?”
鐘建國楞了一下:“沒必要吧?”
“回去見過覺得合適就趕緊把事辦了,省得你心不在焉。”男人道,“老蔣整天盯著咱們,哪天再殺過來,你的狀態可沒法帶兵跟老蔣對著乾。”隨即衝身後的警衛員招招手,“小王,把劉師長給我找來。”
鐘建國忙說:“不用,不用,我去找師長打結婚申請。”
“這就對了。”男人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啥都彆想,見著人再說。”
十月四號,傍晚,鐘建國下了火車,沒去路邊的筒子樓,而是鑽過一條街來到他大哥家門前。從裡麵跑出來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鐘建國下意識彎腰抱起小孩。
鐘大嫂追出來,看清來人,大喜:“二弟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鐘建國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拎著包,到屋裡就把包拆開,把裡麵的糖果、餅乾、麥乳精全拿出來。
鐘大嫂瞧著幾個孩子眼巴巴的看著,拆開糖果一人半個,隨後去衝麥乳精:“上午還跟你大哥說,是不是有什麼事給耽擱了,怎麼還不回來。”
“大哥還沒下班?”鐘建國問。
鐘大嫂:“你哥升了小組長,比之前忙。你打算什麼時候去宋家?”
“宋家……大嫂有沒有見過宋家那姑娘?”鐘建國問。
鐘大嫂指著南邊:“那天是她去的,回來一見著我就笑眯眯的說事成了。憑她整天見不得咱們兩家好過,宋家的姑娘就算沒啥缺點,人也沒法跟你先頭的媳婦比。”
“爸,你真要給我娶個後媽?”倚在鐘建國腿上的小孩突然開口。
“去!”宋招娣道,“不去還以為俺怕他。鐘建國,要不要跟俺一起去?”
鐘建國想看看王得貴是何方神聖,可他若是去了,在外人看來他不信任宋招娣,便笑著說:“你去吧。”
“招娣,俺跟你去。”劉洋怕宋招娣吃虧,放下給親戚們倒水的暖瓶跑過來。
宋招娣點了點頭,在她學生的帶領下,看到學校旁邊站著倆人。年齡大的有五十來歲,年齡小的那個二十左右。
“那個老頭是王得貴的爹。”原主沒見過王得貴的父母,劉洋認為宋招娣不知道,解釋給她聽。
不遠處的兩人聽到聲音猛地抬起頭。
“招娣——”
“回來!”王父一把抓住王得貴,“招娣啊,聽說你今兒結婚?”
宋招娣走到離王得貴有兩米遠的地方停下來:“是的。王叔,去俺家吃酒不?”
“不不,俺就不去了。”宋家沒有明確拒絕王家,宋招娣又突然結婚,王得貴大受打擊,王父看到兒子傷心難過,心裡埋怨宋家故意拖著他兒子。
王得貴一家是普通工人,心中有氣也不能把宋家怎麼著,王得貴的爹就去找王德貴的叔叔。
昨兒下午王叔叔聽說宋招娣今天結婚也很吃驚,而失戀的人不是他兒子,王家叔叔倒是能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分析,宋家沒把話說死,是給他們王家留麵子。
王德貴的爹以前能聽進去,如今一看兒子難過的都哭了,王德貴的叔叔再怎麼解釋,他也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