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元年的第一場雪在一個夜晚悄無聲息地來臨, 人們一早醒來, 就看到天地間變成白茫茫一片。
雪下的不算很大, 但也在地上房頂上積了薄薄一層,讓孩子們發出了驚喜的歡呼, 大人們也露出歡喜的笑容。
“瑞雪兆豐年,來年會有好收成。”
周媽媽站在院子裡笑道。
小可愛不知道是不是頭一次看到下雪,已經撒了歡地跑了出去,在院子裡踩出一堆梅花印, 把姚幼清逗得直笑,也跟著跑了出去,專門往沒被下人掃掉的地方跑。
“王妃快回來,”周媽媽跟過去伸手拉她,“仔細著涼。”
姚幼清側身避開她的手,又在雪地裡踩了一下,邊踩邊道:“沒事的,我就玩一會, 馬上就回去。”
周媽媽嗔了她一眼:“這麼大了還玩雪,若是不小心著了涼, 王爺回來知道了還不定怎麼責罰我們。”
邊關雖無戰事,但魏泓還是會定期出去巡視,巡視地點不定,一次十來二十天, 然後再回到倉城歇個十天八天。
前幾日他又離開了, 如今府裡就隻有姚幼清自己而已。
“……我以前都沒怎麼玩過嘛……”
姚幼清踩著腳下咯吱作響的雪地說道。
她的母親在生下她之後身子就一直不大好, 後來更是因為一場風寒過世了,據說那時也是個雪天。
因此父親一直就不大喜歡她玩雪,每次看到總要皺著眉頭連聲叮囑,說容易著涼不要玩,快回屋裡去。
姚幼清是個聽話的孩子,見爹爹擔心也就乖乖回屋了,但心裡到底是有些舍不得,即便回去了也總是坐在窗邊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隙往外麵看,有時還會伸手接外麵飄過來的雪花。
可惜能從廊下飄進來的雪花很少,就算接住了也很快就化掉了,她就隻能坐在暖融融的室內隔窗望著。
如今嫁到上川,姚鈺芝不在身邊,魏泓也不在,沒人管她,她便賴在外麵不想回去。
周媽媽無奈搖頭,讓瓊玉去把她的鬥篷拿來。
瓊玉應聲轉身而去,姚幼清在後麵踮著腳道:“順便把王爺給我做的手套也拿出來。”
那手套是魏泓讓人比著姚幼清的手給她做的,為了方便她學騎馬的時候戴著不凍手,眼下正好可以拿來玩雪。
周媽媽聞言又嗔她一眼:“踩一踩也就算了,你還想拿手玩!”
姚幼清吐了吐舌頭:“就玩一會嘛,我待會回去喝薑湯就是了。”
周媽媽失笑,讓她隻能玩一會,待會到了用早飯的時候就回去。
姚幼清乖巧點頭,接過瓊玉拿來的手套戴上,又披上鬥篷戴上兜帽,蹲下來攢了一個雪球,放在地上滾到了小可愛腳邊。
小可愛看著滾過來的雪球先是戒備地往後退了退,然後見它半晌不動,試探著伸出爪子碰了碰。
雪球被它輕輕推動一下,它嚇得又往後一縮,見它又不動了,試探著又推一下。
連續幾下之後發現這東西並不可怕,它搖著尾巴歡喜地跳了幾下,伸出兩隻爪子往雪球上一撲。
雪球不結實,被它一下撲碎,隻餘幾個小雪塊。
小可愛一下愣住了,歪著頭站在原地一臉莫名,還用爪子扒拉了幾下那堆雪塊。
姚幼清被它逗得笑出了聲,瓊玉也在旁跟著笑,攢了個雪球又滾過去。
兩個女孩逗著一隻狗玩的忘乎所以,周媽媽在廊下看著她們,臉上露出慈愛笑意。
自從來到上川,小姐不僅沒有因為這樁婚事變得悶悶不樂,還越發活潑起來,跟在京城的時候好像換了個人似的。
這倒也不是說她變化大,隻是她以前一直被拘束著,性子裡那些活潑的天性都被壓製,如今王爺什麼都順著她,老爺又不在身邊管著她,她便成了本來的她,真正的她。
若是老爺看到,應該也會高興的吧……
周媽媽這麼想著。
京城的姚鈺芝沒有看到這些,也無法得知他看到後是否會高興,但他現在很不高興是真的。
“這是胡鬨!”
他與幾位同年和學生坐在一起,憤憤拍案。
“南燕與大金開戰,與我大梁何乾?為何要無端興起戰事!”
“我們也是這麼說的。”
一位年輕的官員說道。
“但南燕此次趁著大金內亂,一舉拿下大金三郡十八城,眼看著要直接攻占到榆淮地帶。”
“朝中有主戰派蠢蠢欲動,都道不能讓南燕就此坐大,應出兵共伐大金,避免將來南燕攻占榆淮之後順勢借道侵犯我大梁邊境。”
“可是且不說這種事還沒發生,我們以此為由出兵毫無道理,最重要的是榆淮距離我大梁還有好一段距離,而且那裡原本就是南燕的國土,隻是數十年前被大金占去了,如今又被南燕奪回去罷了。”
“他們兩國因為領土之爭而戰,我們橫插一腳算怎麼回事?”
“是啊,”有年長的人在旁附和,“我們在朝堂上反駁他們,他們卻說我們不懂得未雨綢繆,等南燕打上門的時候再想反擊就晚了。”
“可若照他們這麼說,周邊各國誰沒有隨時打上門的可能?難道因此就要主動征戰?討伐四方?”
“我看他們就是想慫恿陛下趁機從大金分一杯羹,還偏要找這麼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姚鈺芝麵色沉沉:“陛下答應了?”
“還沒有,”年長的人回答,“不過看樣子有些猶豫,正是因此我們才來找你。”
姚鈺芝聞言輕笑,撫著腿道:“找我又有什麼用?我一個辭了官的廢人。”
“恩師可千萬不要這麼說,您是三朝元老,在陛下還是太子時便是他的太傅,而且……”
而且還差點成了他的嶽丈。
最後這句年輕人反應過來沒說,頓了一下道:“即便您辭了官,陛下對您還是很敬重的,也隻是去了您禦史台的職位,太傅之銜一直給您保留著。您若肯勸他一二,想來他是肯聽的。”
“是啊敬淵,我們今日來找你也是這個意思,想讓你勸勸陛下。”
“陛下跟你的關係一向很好,你去勸他最合適了。”
姚鈺芝膝下無子,唯一的女兒還嫁到上川去了,可謂光棍一條。
彆人去說都可能會被懷疑有什麼私心,但姚鈺芝是肯定沒有的,所以他說的話最容易讓魏弛信服。
眾人再三懇求,姚鈺芝也確實不希望大梁陷入戰事,於是答應下來。
送走了眾人,常管家麵露憂色。
“老爺,您都已經辭官,何苦再摻和到這些事情當中呢?”
“何況……何況陛下若真想興兵,那就說明他不僅僅想做個守成之君,您去勸阻怕是也沒什麼用,還會讓他心生芥蒂。”
姚鈺芝搖頭:“我雖已辭官,但不能因此就對朝中事全然不管,不然今後我若想知道什麼,也不會有人願意告訴我。”
彆的事他可以不知道,但朝中有關上川的消息他一定要了解,因為他的女兒還在那裡。
他若想知道這些,就不能和過去的同僚斷了往來,也不能在他們遇到難處的時候置身事外,不然今後誰又肯幫他呢?
更重要的是……
姚鈺芝走到一扇屏風前,看著掛在上麵的輿圖,視線落在會州等地,麵色沉重。
“我大梁近年來天災人禍不斷,國庫已經接連數年入不敷出,全靠當年高宗在位時打下的家底撐著。”
“就算陛下有逐鹿天下之心,想做個一統江山流傳千古的皇帝,也不該是這個時候。”
真正的明君應該懂得審時度勢,而不是一味的窮兵黷武。
眼下南燕大金打得火熱,雖然看似是南燕占了上風,但這些年來南燕的國力如何也是有目共睹的。
三十多年前的那場大戰讓他們險些滅國,就算之後緩過了一口氣休養生息,以他們如今的兵力,也絕不可能一口氣把大金吞下去。
最好的時機應該是等他們兩敗俱傷都喘不過氣的時候再動手,那時能得到的利益最大,付出的代價也最小,而現在急於摻和進去,勞民傷財不說,能不能在南燕大金的軍隊都囤壓在邊境的時候得到好處還不一定。
姚鈺芝憂心忡忡地進了宮,魏弛免了他的禮又賜了座,等他說明來意後沉吟片刻,像以前在他身邊求學時一般抿了抿唇,麵色靦腆。
“說起這件事……朕其實也正想去請太傅,讓太傅幫個忙呢。”
幫忙?
姚鈺芝皺眉:“什麼忙?”
魏弛道:“朕也覺得如今南燕大金軍隊都囤壓在一處,此時從那邊發兵並不妥當,所以……朕想讓十四叔從朔州發兵,與南燕一起形成夾擊大金之勢。”
“大金內亂,又有南燕牽製,十四叔從朔州發兵定然無往而不利。”
“如此一來咱們就可避開南燕大金的大批兵馬,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價奪取大金,這樣朝中無論是主戰還是主和的人應該都可以接受。”
主戰的人是為了擴展大梁國土,給大梁爭取最大的利益。
主和的人是為了減少大梁的損失,不讓大梁因戰事而勞民傷財民不聊生。
倘若有一個折中的法子可以讓大梁即便征戰也不會產生太大影響,那麼主和派就也能被說服。
“大金這些年時常侵擾我大梁邊境,咱們出兵也不算師出無名。”
“而且十四叔倘若能從北麵收服大金,將大金領土變為我大梁領土,那將來就再也不用擔心金人擾邊,豈不一勞永逸?”
這道理誰都懂,但是從南燕與大金交戰以來,朝中自始至終無人提出,就是因為知道提了也沒有用。
自古以來便有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說法,上川乃至朔州兵馬都儘在秦王掌控之中,他若不想接朝廷的軍令,有的是辦法可以拒絕,朝中人誰提出讓他出兵誰就要想辦法說服他。
可是誰又能說服秦王?
沒有。
當初太.祖皇帝建國,打到上川邊境之後便沒再繼續征戰,原因就是前麵大片領土都貧瘠荒廢,無論是天氣還是土地都不適合百姓居住。
便是邊境上以遊牧為生的金人都不喜歡在那裡放牧,可見是個真正的不毛之地。
雖然越過那片地方,前方就有相對富饒的城鎮和土地,但相應的駐守的兵馬也就多了起來,想要攻下需要投入的兵馬和輜重也就越來越多。
秦王當然可以趁著大金兵力虛弱的時候攻打過去,但相應的,他的身後也就空了出來。
一旦他的兵馬離開朔州,就等於將自己的大本營拱手讓給了朝廷,朝廷若是掐斷他的補給,他便會陷入絕境,反而成為被夾擊的那一個。
想要說服秦王,就要先保證朝廷不會對在背後對他下黑手。
但誰又能保證呢?
“朕可以保證,”魏弛對姚鈺芝道,“朕保證攻下大金後還將上川作為十四叔的封地,絕不收回。”
“隻是朕說的話……十四叔不一定會信。”
他說著滿含期盼地看向姚鈺芝,“所以太傅,朕隻能求你了,求你寫封信幫忙勸勸十四叔,讓他為朕,為大梁出一份力吧。”
“陛下怕是在說笑吧?”
姚鈺芝回府後,常管家皺眉道。
“您與秦王有仇的事眾所周知,您說的話秦王又怎麼會聽呢?”
姚鈺芝雖然名義上是魏泓的嶽丈,但這個嶽丈僅僅是因為先帝賜婚而已,魏泓心裡可從沒把他當做嶽丈,更不會因為娶了他的女兒就對他言聽計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