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顥將手中的一塊墨錠放下,對店家道:“既然這位姑娘看上了,那就給她吧。”
店家自然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見他讓出來,心頭一鬆,接過墨錠裝好後交給了成蘭。
成蘭看也沒看,直接讓下人付賬收好了,對崔顥挑了挑眉:“算你有眼色。”
店家不認得成蘭,隻覺得這姑娘脾氣未免她驕縱了些,出門在外竟這樣和一個外男說話,也不怕得罪了人家。
不過敢這樣說話的,一般都是不怕得罪人的。
他也不敢多嘴,隻笑眯眯地問她還要看些什麼。
姑娘卻不理他,仍舊看著那男子。
“聽說你和秦王準備回去了?”
崔顥點了點頭:“不日即將啟程。”
一問一答簡單兩句話,把店家嚇得兩腿一軟差點跪下去。
秦王是先帝愛子,這人既然是跟秦王“回去”,那必定是回到封地,也就是說他之前是跟秦王一起來的,是秦王身邊的親信。
那……這姑娘是……
店家猜不出來,但聽對方說話的語氣十分桀驁,提起秦王也不見多麼敬畏懼怕,可見身份也是不低。
他抿了抿唇往旁邊稍稍退了兩步,儘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打擾這兩人說話。
成蘭隨手把玩著店裡的其他東西,不緊不慢地道:“這次回去不知多久才會再來了吧?”
說完又覺得這句話有些不妥,好像是自己舍不得他走似的,就又接了一句:“秦王走前不去看看他的未婚妻嗎?說不定成親之前再也見不到了呢。”
尋常女子成婚前本就不該與男方見麵的,就算大梁民風開放,偶爾見一見不會有人說什麼,但也不會拿到明麵上來說。
何況成蘭自己本就是個未出閣的女子,詢問這些事就更顯得她不知禮數了。
若是在不知道她身份的時候,崔顥或許會不明白她的性子為何如此驕縱,但自從在宮中見過她,知道她是成蘭公主,他就明白她為何是這樣的脾性了。
先帝在世時雖然對子孫大多都很慈愛,但除了秦王以外真正能入他眼的其實很少,成蘭算是一個。
這樣一個在先帝寵愛下長大,又是太子之女的人,性子再怎麼驕縱都不稀奇。
何況如今魏灃登基,她已經是皇帝的女兒,大梁的公主了。
想到這崔顥眸光微暗,握著一杆紫檀筆的手緊了緊。
“王爺已經去見過了,在京城再沒有什麼牽掛,多留也無益,就準備離開了。”
他沉聲回答了成蘭剛才的問題。
成蘭哦了一聲,又問:“那你呢?你在京城可還有什麼牽掛?”
“說起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就沒讓秦王在京城給你物色個合適的女子嗎?還是說秦王對京城的世家大族都不放心,要在上川當地給你找一個啊。”
崔顥手上動作一頓,緩緩將筆放下,轉頭看向她,不言不語。
店家沒敢看他們,但隻聽這話就覺得不妥當,哪有女兒家當著男子的麵問人家婚嫁的,還說什麼秦王對京城的世家大族不放心,那不就是挑明了說秦王跟陛下不合嗎?
崔顥許久沒有言語,店家在落針可聞的鋪子裡瑟瑟發抖,越發肯定他這是生氣了,心想君子動口不動手,可千萬不要打起來啊,不然鋪子裡的東西壞了他都不敢找人賠。
但對成蘭來說,她真正想說的隻有前半句,於崔顥而言,聽到的也隻有那句而已。
那句“你在京城可還有什麼牽掛”。
兩人相顧無言,許久崔顥才搖了搖頭:“沒有了。”
說完沒有忘記自己是來道彆的,緩了緩又道:“或許將來會在上川尋個有緣人吧。”
他與成蘭之間的關係實在是有些微妙,明明從來沒有正經打過交道,卻好像彼此都能從對方眼裡明白些什麼。
他跟在王爺身邊,接觸的女子雖然很少,但也不是沒見過,何況在他年紀漸長之後,也確實有不少人想要給他說親。
可他每每聽人提起此事,總是不自覺地想起京城皇宮裡那個總是找各種理由攔住他去路,在他麵前笑的明媚嬌豔,又有些蠻橫不講理的小姑娘。
他甚至一度不明白,魏灃那樣一個陰狠毒辣的人,是怎麼養出這樣一個明媚似驕陽的女兒的。
不過不管她再如何與眾不同,再如何與他心意相通,出了貴妃的事,他們都不該再有任何瓜葛了。
以魏灃那個性子,若知道自己的女兒和秦王的人有什麼不該有的關係,隻怕生吞活剝了她的心都有。
所以他故意順著她的話說自己將來會在上川成親,若是她對他沒有這方麵的意思,就當這句是白說的,若是有……正好斷了彼此的念想,徹底做個了結。
成蘭聽完之後一怔,呼吸凝滯。
偏偏眼前男子還又對她施禮,用那沉穩好聽的聲音又說了一句:“也祝公主將來覓得乘龍快婿,一生順遂安康。”
這句話將她最後一絲理智也壓垮了,眼圈當即一紅,冷笑一聲:“什麼乘龍快婿能比得過當年在滿朝文武百官麵前力壓狀元的崔公子呢?不如崔公子不要回上川了,我跟父皇說一聲,讓你做我的駙馬好了?”
崔顥心頭一顫,看著她紅紅的眼圈,想說什麼最終沒有說,隻是拱了拱手,道了聲:“公主珍重,告辭。”
店家卻已經嚇傻了,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鋪子裡來了一個秦王親信還來了個公主,倆人還吵起來了!
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還好這位公子看起來脾氣不錯,說不過就走了,不然他真怕倆人將他這鋪子的房頂掀了。
成蘭想追上去,卻見店裡的掌櫃和夥計都正看著自己,外麵的街上也熙熙攘攘,人潮湧動,她若真的追上去了,隻怕用不了多久消息就會傳回宮中。
抬起的腳隻邁出一步便停了下來,她強忍住眼中的淚,將手邊的東西拿起來用力砸在了地上,對已經走到門邊的人道:“讓你當駙馬那是抬舉你,你彆不識好歹!將來便是當麵首都輪不到你了!”
崔顥自然不會聽她這樣的胡言亂語,轉眼便消失在了街上的人流中。
店家則看了看地上摔得稀爛的東西,見是剛剛已經賣出去的那個墨錠,鬆了口氣。
還好還好,砸的是已經付了錢的。
…………………………
“公主,崔公子這也是為了你好。”
孔嬤嬤知曉了宮外發生的事,溫聲勸道。
回到自己殿中,成蘭終於能放肆地哭一場,流著淚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愛聽,不想聽!他走就走吧,非要說這樣傷人的話嗎!”
孔嬤嬤輕撫她的額發:“傷人也傷己啊,他若真的對你也有意,說這話自己不是也難過嗎?”
成蘭哽咽,撲到她懷裡泣不成聲。
“嬤嬤,我為什麼要是父皇的女兒呢?為什麼人生下來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出身呢?人人都以為我這公主身份高貴儘享榮華,可我根本不想當什麼勞什子公主啊!”
外人都隻看到她風光的一麵,背後多少辛酸苦楚隻有她自己知道。
彆的孩子還在父母嗬護下慢慢成長的時候,她就已經沒了母親,父親也和沒有沒什麼區彆,隻有一個老嬤嬤陪伴照顧她,教她如何在這宮裡立足,如何才能讓自己得到一個公主該有的一切。
她從小最先學會的就是看人臉色,辨彆誰是真心對待自己可以維護自己的,誰是阿諛奉承隻想從她這裡撈到好處。
這日子過的看似風光實則步步心機,走錯一步便可能萬劫不複。
孔嬤嬤亦是心疼不已,輕輕拍撫著她道:“人生在世,會有諸多的不得已,這第一遭不得已,便是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
“公主不能選,崔公子亦不能選,所以你們漸行漸遠,站在了兩個陣營。”
“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他的錯,隻能說……沒有緣分吧。”
一句沒有緣分,便掐滅了成蘭所有的幻想。
她原本已經死心了,認命了,可是來年,魏灃卻又召秦王進京了。
她心中的潭水再次被攪動,沒忍住去看了看他,覺得他比之前似乎又長高了,人也顯得更加沉靜,讓人一看便想到芝蘭玉樹幾個字。
孔嬤嬤攔著成蘭不讓她過去,隻讓她遠遠地看一眼,可成蘭一看到有幾個女子圍著他說話,心裡就氣得不行。
憑什麼他們都能與他說話,她就不可以呢?
於是她不顧孔嬤嬤的阻攔,讓人去把他誆騙過來,繃著臉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她看上他了,一定要讓他當她的駙馬。
但他們心裡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這句話當個玩笑聽聽也就罷了,不能當真。
崔顥也不生氣,隻淺淺的笑著,默默地看著她,不言不語,好像不管她說什麼他都不會生氣。
成蘭心裡委屈的不行,對著這樣一張臉發脾氣都發不出,最後隻能自己氣鼓鼓地走了。
後來她每次見到崔顥都要堵他一回,一副死纏爛打非要他給自己當駙馬的樣子。
她也不怕彆人看見了議論,反正他們兩人見一麵少一麵,等他這次走了,他們可能真的就再也見不到了。
成蘭的年紀也不小了,魏灃最近正在給她物色駙馬的人選,想要用她來籠絡那些豪門大族,力求讓這個女兒發揮出最大的用處。
想來過不了多久,她就要被迫嫁人了。
成蘭一想到這些就有些懨懨,每日唯有找借口去看崔顥的時候心情才能好些。
這日魏灃在清水苑設宴,廣邀百官,秦王也在其中。
崔顥作為他的親隨,自然也跟來了。
成蘭一直讓人暗中注意著他,所以他的一舉一動一直都在她眼皮子底下。
從有人給他灌酒,到他離開大殿去醒酒,卻被人帶到了一處偏僻的殿宇,這些她全都知道。
成蘭當時便覺得有些不對,匆匆忙忙地趕了過去,卻被一個看門的小內侍擋在了門外。
那內侍不讓她進去,說是崔大人在裡麵醒酒,公主一個女子,單獨與他相見不妥。
成蘭笑道:“裡麵的人是我看上的駙馬,早晚都是我的人,有什麼不能見的?讓開!”
內侍知道這位公主向來驕縱,可事關重大,他怎麼也不敢她進去啊。
要知道屋裡那位大人已經中了藥,一見到女人可能就要瘋魔了,若真讓公主進去,耽誤了陛下的事情不說,還讓公主沒了清白,那他這顆腦袋必然就保不住了。
可成蘭哪裡肯聽,當即讓人把這內侍綁了關到一旁的偏殿裡,自己推門闖了進去。
一進屋,她便看見崔顥麵色潮紅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滿臉痛苦,意識都已經不清醒了,連她是誰都認不出來。
崔顥知道自己這是被人下了藥,本能地抗拒想要靠近自己的人。
可渾身的血液都在奔騰,他咬破了舌尖也不能讓自己保持清醒,意識越來越薄弱,剩下的都是原始的衝動。
他像頭困獸般在床上掙紮,嗚咽,卻始終抵不過藥物的影響,雙目漸漸通紅,整個人都因為極力隱忍而不正常地顫抖。
成蘭看到他後下意識衝了過去,問他怎麼了,卻被他一把推開,重重跌在了地上。
孔嬤嬤趕忙去扶她,邊扶邊看了看床上的人,心裡咯噔一下,告訴她他這八成是被下了藥,而且是那些不入流的臟藥。
成蘭呆呆地坐在地上,腦子裡想到什麼,嘴唇微抖,顫聲道:“我明白了……我明白這段時間為什麼總有勳貴世家的人圍在秦王和子謙身邊說話,還有好多都是女子了。”
按理說那些依附朝廷的勳貴世家都會儘量避著秦王一行人走,免得讓人誤會自己跟他們有什麼來往,讓魏灃心生忌憚。
家主和兒郎們如此,女眷就更不敢輕易接觸了。
可這次秦王進京,魏灃當著眾人的麵誇獎了他和崔顥一回,又問起了崔顥的婚事,之後就有不少勳貴世家的女子開始跟他們有所接觸,甚至主動與他們攀談。
魏灃的誇獎能改變他們之間敵對的立場嗎?並不能。
既然如此,這些人又為什麼要向秦王示好呢?
或許……這根本就不是示好,而是為了做局。
就是為了今天,讓“醉酒”的崔子謙和人發生關係,然後以此為由打殺了他。
她若猜得沒錯,現在已經有事先安排好的女子在趕來的路上了。
等崔顥醒來,木已成舟,他百口莫辯,到時候那些勳貴世家還能站出來作證,證明他近來確實行徑輕佻,心有不軌,這才會在醉酒後一逞□□,汙人清白。
“父皇瘋了嗎?拿秦王沒辦法,就對他身邊的人下手?”
孔嬤嬤也明白過來,心頭一沉:“咱們撞破了陛下的計謀,被他知道的話……”
後麵的話她不敢說了,一顆心已經沉入穀底。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過了這麼多年,到頭來還是逃不過被陛下猜忌嗎?
那公主今後該怎麼辦啊!
成蘭扶著孔嬤嬤的手站了起來,臉色煞白。
“嬤嬤,讓人去看看有誰離開了宴席在往這邊走,發現的話……立刻處理掉!”
孔嬤嬤一怔:“公主,你這是……要做什麼?”
成蘭的臉色仍舊不好,雙手冰涼,但已經漸漸冷靜下來,神情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不能就讓他這麼被父皇害了。”
“公主!”
孔嬤嬤緊緊抓住了她的手。
“咱們雖然撞破了這件事,但隻要現在離開,隻要不影響了陛下的計劃,他就算知道了,最多訓斥幾句,告誡你不準說出去,不至於真就殺了你。”
“可你若是壞了他的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