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頭一次大半夜讓人叫醒。
這一千年來, 他都睡得淺而警惕,輕微的響動也可以使他立刻睜開眼睛。
但是自從床上多了一個師妹之後, 不知是操心她操心得太累了,還是衡南身上的氣息誤導了他, 他總是感覺自己回到了千年前的時候, 練完刀精疲力儘, 睡得踏實又沉。
所以睜開眼睛時, 他睫毛顫著, 眸光還有些渙散, 半晌才凝了神, 為著自己的不敏, 有些著惱。
目光轉到衡南臉上,又趕緊去看衡南包成熊掌的手。那手支著, 繃帶沒有掉, 他放下心。
衡南睜著眼睛, 臉色發紅, 她哭久了的時候,總是臉蛋和眼尾都發紅。
她目光複雜地炯炯地看著他,潤紅嘴唇微微撅著, 似乎是屈辱不堪,還強忍著:“我偷了你一個燈籠, 明天, 賠給你。”
盛君殊看著她, 大腦放空, 眼睛眨了半天,聲音睡得有些啞,低沉了幾分:“……嗯?”
衡南耳廓讓他震得酥了片刻,渾身都打了個顫。臉色一沉,炸著毛滾遠了,抓起被子蒙上眼睛。
才閉上不一會兒,又再度在頭痛中睡熟了,手漸漸鬆開,臉頰慢慢地滑落,歪著抵靠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卻睡不著了,看著天花板,睫毛還顫著,琢磨了半天沒頭沒尾的燈籠,得出個結論。
做夢了,必定是說了夢話。
肩膀一沉,衡南和他隔得老遠,脖子卻扭成個l形,以一種明早起來必定落枕的姿勢,蒙著被子偎在他肩膀上。
盛君殊歎了口氣,把被子拽下來,露出頭發絲底下一張睡得粉嘟嘟的不太高興的臉。
盛君殊又看了半天,伸臂將她撈過來,認命地往自己懷裡一貼,蓋上被子,再度沉沉睡去。
寂靜的深夜,馬路上連車也銷聲匿跡。
小巷裡的牆麵上,掛了一串霓虹燈。
燈是彩燈,紅的和藍的間隔,混合起來隱隱發紫,光芒微弱而妖冶,隱隱映照出下麵幾個窈窕的身影,穿著暴露的女生,踩著高跟鞋地站著,臉上化著濃妝。
有人把木牌舉在胸前,輕輕搖晃;有人似乎累了,歪歪斜斜靠在牆壁上,牌子隨便地夾在胳膊底下;有人蹲著,木牌墊在膝頭,枕著胳膊把頭埋進臂彎裡,毛躁的長發滑落,似乎十分疲倦。
她們之間,彼此不說話。黑夜裡麻木的、熟稔的、心領神會的安靜。
“幾多錢一夜嘛!”有個男人穿行小巷,越走越慢,在女孩裡逡巡一圈,佇立在一個女生麵前,打破了寂靜。
紫色燈光之下,白色頭發茬和胡茬逆著光,微微駝下的背,看身上卷起一半的白背心和露出的隆起的肚子,是個老漢。
老漢,還要偷腥。那個女生舉著牌子,在黑暗中噗嗤一笑,沒有應聲。
問話的人惱羞成怒,伸出指頭戳那牌子:“問你話!又不是不給你錢!”
“總看她那邊乾什麼?”一隻塗著剝落紅色甲油的手,將少年的臉搬回來,朝著她。像蛇一樣斜靠在牆上的女人,滿意地端詳一頭亂發底下,這張有些陰戾卻很俊俏的臉。
t恤領口鬆鬆垮垮,露出精致的鎖骨,褲子也層層疊疊,卻蓋不住腿長;看打扮,街頭的混混。
但即使是年輕帥氣的混混,也讓她有說話的興致,“弟弟,覺得她比我更好看?”
少年的臉側過來,叼住一隻煙,手擋住風,百無聊賴地垂下腦袋:“姐姐,借個火。”
女人眼裡閃過一絲興味,從兜裡摸出一個打火機給他。
肖子烈點了煙,一點火光明明滅滅。
火光與煙霧背後,他眯著眼睛看,老漢拉著高挑的女郎的手,掌心向上,從兜裡掏了皺巴巴的紅色鈔票,往她手心狠狠一拍,又掏了一百塊,簡直像是在打她的手泄憤:“我有錢,看到嗎?我有錢!”
一番窸窣,老漢拉住了女人的手,把她一拽,兩人拉扯了一會兒,並肩走出巷口。還未走遠,男人的手,已經從腰上不老實地向下,動手動腳。
“哎,彆走啊。”少年抽身要走,靠在牆上的女人焦急失落,一把拽住少年的衣角,從背後抱住了他,以為他是因為沒錢而臉皮薄,紅唇輕輕壓在他耳朵上道,“你想嗎?看緣分,姐姐不收你的錢。”
一遝鈔票,並一個打火機,塞進她掌心裡。他推開她,扭過臉,目光清清明明,輕輕地說,“你長得有點像我師姐。”少年毫不留情地掙開她,“彆乾這行了。”
兩個人走得很慢,空無一人的馬路上,落下扭成一團又鬆開的影。一抹黑影子,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麵。
不一會兒,前麵那老漢扭過頭來。少年就斜倚在牆上,一隻手揣著口袋,一隻手抽煙,毫不避諱地看著他們,眸子在黑暗中,鷹隼一樣的亮。
讓人這麼盯著,二人心裡發毛。老漢就朝那煞風景的影子吐了口唾沫,罵了句臟話,向前加快腳步。
腳步聲淩亂,再回頭一看,那豎長的影子還跟著,他們快他也快。
他驟然一停,女人拉住他衣角,不願生事,那老漢卻不願在女伴前丟了麵子,拂開她的手:“看什麼看,我罵你,聽到沒有?”
“啊”的一聲慘呼,並淩亂的風聲,女人的尖叫,人影亂晃,再睜開眼時臉已經被人磕在冰涼的馬路上,吃了一嘴苦澀砂礫,胸口劇痛,陣陣血氣往上翻。
“你……你怎麼打人?”
高跟鞋的聲音急促地響起,由近及遠。少年蹲在旁邊,一手將老漢雙手反剪在背後,一手揪著他的寸頭,聞聲回頭一瞧,原是那打扮暴露的女人趁機撒腿跑走在了夜色中。
他也隨她跑走,隻是含著抹蔫壞的笑問:“劉大富,是你嗎?”
“……”瀝青的馬路,白漆的斑馬線,像打褶的水麵,映著紅彤彤的孤單紅燈。
“是……是我。”劉大富昂了昂頭,又叫喊起來,“你是誰啊?老馬頭叫你來的?王八羔子狗娘養的,老子都說了這個月底就還他……”
“光嫖不夠,還賭呢?”少年笑,“你老婆入土才幾個月啊?”
劉大富打了個哆嗦,連掙紮都忘了:“你不是打手,那到底是誰啊?”
“騙來的錢花起來爽快嗎?”
“胡說什麼!我們從來沒騙過錢……”話音未落,又被按下腦袋去。
肖子烈單手展開一張紙,慢悠悠地問:“玉蘭廠到紡織城,夫妻本是同林鳥,你怎麼遊說洪小蓮隻犧牲她自己的,教教我?”
“……”劉大富瞪著眼睛,老牛樣喘著粗氣,似乎半晌沒能反應過來,頭發又被狠狠人揪起來,頭皮撕裂般地銳痛。
“你們還有個兒子叫劉吉祥,今年二十三了,人呢?”
劉大富聽到“劉吉祥”三個字,閉著眼睛大喊大叫起來:“我不知道他在哪,早就斷了聯係啊!”
“胡扯。”
“沒騙你啊!”劉大富鼻子和臉通紅,哭腔都帶上了,“小兔崽子,好吃懶做,就知道問他爸他媽要錢,他媽死了他也不悔改呀!我就知道他個壞逼玩意,還好當初把錢分了,再不來往,現在他在外頭欠了錢咋還有臉……咋還有臉再來找我啊?”
劉大富認定今天是因為兒子欠債才挨了打,恨得“砰砰”地拿拳頭砸地。
肖子烈冷眼看著,待老漢累得錘不動了,死魚一樣趴在地上喘氣,將他的腦袋揪起來,把那張打印出來李夢夢的彩照拍在他臉上:“認識她嗎?”
劉大富打眼一看,照片上穿的漂漂亮亮、濃妝豔抹的一個小女孩,打扮得仙女一樣,趕緊移開眼睛。
漲紅了臉一疊聲道:“不認得,不認得。我,我就是嫖,就在巷子裡……我不可能找這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