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鏡(六)(2 / 2)

撞邪 白羽摘雕弓 9520 字 9個月前

大家都笑了。

盛君殊問:“你們私下熟悉嗎?”

眾人搖頭:“劇團一開始是小眾愛好者聚集地,工資不穩定,很多人都是兼職的,平時很忙。”

“珊珊應該也是兼職。”

“對對,她真的很拚。”女演員說,“她經常淩晨表演完去打工;或者,如果我們晚上有演出,她下了班以後晚飯都不吃,直接坐在後台化妝。”

於珊珊同時兼職好幾份工作,衡南想,她一定很拮據。

她經曆過那種連軸轉的日子,下班回來,恨不得眼睛一閉睡死過去。即使這麼疲倦,於珊珊依然堅持完成每一場演出。

她應該是真的很喜歡。

演這個劇是她的精神支柱,或者發泄渠道。

劇團成員說起於珊珊隻有誇讚。

但不可能有人沒有缺點,如果有,那隻能說明這些人跟她不太熟。

比如,後台是演員們聊天的區域,很多女孩都在後台哭過、發過牢騷,在“三次元”遇到了奇葩的老板,被觀眾諷刺,甚至是失戀,都會有一群同好過來安慰。

牢騷幾句,勸說幾句,彼此了解就會增加。

但於珊珊永遠是溫柔安慰彆人的那個,她從未成為話題中心,她心裡有什麼抱怨,也從不在後台說。

也許是因為如此,一個演員說:“珊珊太好了,從不麻煩彆人,對彆人卻有點不懂拒絕。”

既然是個兼職的愛好,肯定有人時間排不過來,會請假,於珊珊就是經常幫人頂班的那個,無論誰來請求她,她都會同意。

男演員說:“有的時候,我都看出來她很勉強了,我就勸她說,沒時間就拒絕,誰都有自己安排啊,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沒事,都是同好,就幫這一次。但下次她還是會心軟答應。”

話題揭開一角,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回憶類似的細節。

“有一次換衣服,我看到她腿上有淤青,一問才知道,他們單位老板讓新入職的員工周末去幫忙給公司搬庫房,她是文員,小姑娘坐辦公室的,怎麼讓她去搬貨呀?我讓她做做樣子算了,結果她真的老老實實搬到半夜裡,還把腿撞青了。傷了腿,她也不賣個慘,就自己忍著。”

她們說那什麼老板呀,趕快換個工作。

於珊珊的臉色蒼白,像中暑了一樣,眼珠灰暗,猶豫,好像浸泡在汗水裡。她說好不容易入職了,再做做看。

“但她在舞台上還是很抓眼的。”他們一致說,“她的表現力非常好,爆發力也很強。”

“說不明白,看看就知道。”

演員們給他們放了段以前的演出錄像。

盛君殊整整衣領,衡南並肩坐在觀眾席,三毛坐在旁邊晃著腿,燈光暗下,好像看一場電影。

衡南看不懂。

因為對白和歌曲都是英文的。

她扭頭去看盛君殊,盛君殊以為她害怕,握著她的手,靠過來耳語:“就看五分鐘。”

黑暗的環境下,熱氣拂過耳尖,衡南向後縮了縮。

布景是尖頂城堡,鎖鏈,蝙蝠,薔薇,組合起來風格一致的暗黑。男演員的打扮,簡直就像是盛君殊幾十年前見過那種煙熏妝“非主流”,地上爬的還有雙頭連體人,燈光一明一暗,塑造出一種遭遇急變的舞台效果。

女演員穿著華麗的黑色長裙,小臉撲得煞白,嘴唇深紅,像熟過的車厘子,黑色蕾絲手套,捏著把羽毛扇子,擋臉低泣,雙肩聳動。

這個女生正是於珊珊。

衡南聽不懂,隻是覺得劇情激烈,女生先是厲聲叱罵,再是驚聲尖叫,把一把百靈鳥樣的嗓子拉出了破鑼樣的嘶聲,她像狂獸一樣嘶叫了五分鐘,伴隨著一聲槍響倒地。

特效紅綢象征血泊,像海一般表麵波動,緩緩升起,淹沒了她的身體,倒像是給倒地的女郎輕輕地蓋上一床錦被,急促的音樂也變得舒緩優美,好似輕柔的搖籃曲。

……

這就是最後五分鐘的片段。

衡南不用聽懂,也能感覺出來。

最後五分鐘,矛盾集中爆發,女郎就像竇娥臨死前一樣指天罵地,讓觀眾聽個撕心裂肺,爆發的歸宿,是寧靜的死亡。

她現在也猜出來它為什麼小眾。

像死亡搖滾一樣,傳達出的感情過於負麵。但有人就是迷戀崩壞傾塌的美感,漫長的死亡則蔓延了這種快感。

盛君殊一動不動地看著舞台。

紅綢之下,於珊珊伏倒於地,爆發的台詞使她精疲力儘地喘著氣。

一雙眼睛睜著,沒有完成表演的輕鬆,隻有一片虛空。

盛君殊在她臉上看到一絲熟悉的神情。

神情屬於剛剛被他找到的,與外界完全隔絕的衡南。

他的心往下一沉,竟然感到一絲懼怕,他回過頭。

衡南莫名地被盛君殊攬進懷中。

他抱得很緊,衡南能感覺到他胸膛裡急促的心跳。

衡南聞著他領子裡的青鬆味道,覺得身體變熱,變軟,眼睛眯起,差一點就能碰上他的耳廓,盛君殊在她耳邊憂心地說:“師兄給你買了很多木瓜。”

“…………”衡南黑著臉把他推開。

演員將袋子裡的戲服抖出,平攤在地上。

裙子大都是黑色的哥特風格,隻是綁帶或裙褶的細節不同。

她們將裙子拆解開來,外麵是皮質的束腰,根綁帶交叉,如蛛網將細長的束腰紮牢,裡麵是掛在腰側的雙袋式裙撐,由鐵筋彎成。

盛君殊單手拎了拎,果然像孟恬室友說的那樣,有四五斤重。

“你們這些裙子都是從哪兒買的?”

“有些是找工廠訂做,有些是愛好者自己設計。”她們說,“於珊珊的戲服就是她自己找材料做的,她手巧,設計的裙子都很漂亮。”

“那個胖胖的小姑娘,每次都盯著看,羨慕得不得了。”

衡南一麵心不在焉地聽著,一麵在速寫本上勾勒出裙撐骨架,速塗出層疊的裙擺,裙上長出美人。

美人撕破麵孔,爬出一隻巨大的恐龍,一口把男人都吃光。

筆尖忽然被牽拉地一歪。

粗糙的紙麵上斜拉出一筆,衡南用力捏住筆杆,卻好像有股看不見的巨大力量操控了筆身。

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緩慢而順滑地寫下一排,她這輩子絕對寫不出的花體英文。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就讓碧草覆蓋我的身體)

這是根短小的鉛筆,筆尖寫出的卻是黑紅濕潤的華麗字跡,因為她的掙紮,字母e的下彎猛地曳出去,好像一個失控的巨大微笑。

冷汗一朵一朵綻開在本子上,鬢邊滑落出滾燙的軌跡,胸口的天書猛顫起來。

她……又通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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