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袖子挽起,麵前放著一隻醫院用的塑料盆,盆裡加水,泡滿了泥土,手扶著泥土慢慢向下,塑出一隻惟妙惟肖的偶人。
蘸符水,點睛。
泥偶的臉上赫然睜開兩隻眼睛,巨大兩眼相錯,一上一下,像埃及壁畫裡的邪靈,十分怪異。
偶人的眼珠咕嚕嚕轉了一圈,眼睛眨了眨,似乎很是新奇。
盛君殊順手將它墩在桌上,端著盆子去洗手。
那對眼睛左轉右轉,成功地嚇到了闖進門來的徐舟。
“媽呀!”他跳到了衡南背後,“這是什麼東西?”
衡南用剪刀拽去線頭,頭也不抬:“是‘偶’。”
她輕輕地撫摸過泥偶的發頂,呢喃:“偶用來對付孩子的魂靈。”
“玄學門派,以偶代小鬼。說起來也很好笑。對付小鬼,就像對付小孩一樣,恩威並施。”
“怎……怎麼恩威並施?”
“食偶使其滿足,然後,刺偶代刺鬼,敲其心。埋偶代埋鬼,正立而埋……”她的聲音幽幽地,“最後,焚偶以驅鬼。”
徐舟看著偶,好半天沒有說話。
“怎麼了?”衡南瞟了他一眼,“活著的時候舍得打她罵她用她,變成鬼反而舍不得驅趕了?惺惺作態。”
“不是,我……”男人低下頭,眼圈有點紅。
“我也算是她舅舅了。”徐舟說,“我今年二十三,我姐有她的時候,我才十三,滿腦子都是打遊戲,我姐有時讓我看孩子,我煩得很,讓她自己在家裡,很少搭理她……”
“人總是到一定的年紀,才醒悟一些事。”
徐舟說,“比如我姐,三十歲又有了圖圖,才荷爾蒙爆發,明白怎麼當個媽媽。”
“但當時我們都太小了,真的太小了,什麼也不懂。”
衡南打斷他的懺悔:“照片帶來了嗎?”
徐舟遞過來一張被手汗浸得有點變形的照片。
“怎麼選這張?”衡南皺眉。
“我記得……她說她不喜歡新衣服。”徐舟緊張地說,“這件裙子是她自己拿我姐的紗巾做的。”
照片攝於四年前,小女孩坐在病床上,細細的八字眉,大眼睛眼角彎下,她用檸檬黃紗巾和彆針做了一條抹胸裙,頭戴一頂垂落肩膀的金黃假發。
她膚色蒼白,手臂內層纖細的青色血管拉出痕跡,在淺色假發的映襯下,除了一雙大眼睛黑黑的,和洋娃娃一模一樣。
徐舟沙啞地說:“因為她頭發已經掉光了。”
“什麼病?”
“白血病。兒科的護士都知道,白血病就喜歡找聰明漂亮的小孩子。”
衡南一聲不響地點起打火機,將照片燒掉,灰燼錯落地落在偶人腦袋上。
盛君殊一走,偶人倏忽動了,跳下桌子,一跳一跳地跟在他步子後。
發熱七天的圖圖躺在床上,徐雲雲兩眼紅腫,呆滯地守在她身旁,窗簾撕碎,牆上有一串掌印,滿地散落著炸裂燈管的碎片。
顯而易見,在她醒來的這段時間裡,遭受了鬼娃娃的戲弄。
它敲壞燈管,撕碎窗簾,弄臟牆麵,因為隻是戲弄,它引起人的注意,但未曾傷人分毫。
聽見吱呀門響,徐雲雲轉過頭來。
盛君殊停下,偶也停在他腳跟後,眼珠好奇地左看右看。
“我知道為什麼會出車禍了。”徐雲雲呆滯地看向他們,“我們原本要帶圖圖去遊樂場的。”
徐雲雲的眼淚霎時落下來:“‘她’想去看一次兒童劇,我都沒……帶她去……”
妹妹可以由媽媽和舅舅兩個人帶著,去它最喜歡的遊樂場。鬼娃娃想看的兔子邦尼,卻在永遠的周末。
所以鬼娃娃才不讓他們去遊樂場。
“懷‘她’的時候是意外,我男朋友砍人進監獄,我們分手,我退學。那時我在清河當太妹,拉扯一個孩子,比我想象中難得多。”
“五年前,你們也知道,網店童裝正盛行,我太想掙錢了,有時候,我忘記她是一個孩子……”
鬼娃娃默默地陪著她,由青澀走向成熟,可等她明白怎麼做一個媽媽的時候,鬼娃娃的生命也日趨衰減。
鬼娃娃下葬,小小的骨灰盒,小小的墳墓。斜斜細雨裡茉莉清香,埋葬它的時候,媽媽埋葬了一段荒誕不經的回憶,開啟的是新的人生。
她有新的男人,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她洗去刺青,變成人群裡普通的母親,有一份工作,周末會和弟弟一起,開著麵包車,帶著小女兒去遊樂場。
鬼娃娃記得世界,世界上誰還記得鬼娃娃呢?
連媽媽也忘記了,還有誰會記得鬼娃娃呢?
圖圖嘴裡咕噥了一聲,嚶嚶哭起來。徐雲雲的神情忽然碎裂。
她陡然轉醒,扭頭看向毛絨毯包裹的圖圖。
衡南卻仰頭,凝神,目光跟隨著天花板上的黃色影子一起下落。透明的鬼娃娃輕輕地、輕輕地落在圖圖身上。
媽媽的手輕易地穿過了它的身體,輕柔地拍圖圖入睡。
鬼娃娃笑了。
它想要媽媽的撫摸。
橘色的陽炎靈火,順著盛君殊的手臂一路向下,瞬間籠罩了偶,那一對大眼睛在火浪中慢慢閉上。
焚偶驅鬼,燒到儘頭時,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衡南低頭,三毛穿著紫色的新裙子走過來,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恐龍的腰帶扣。
站定,像以前一樣,用黑黑的兩個窟窿眼,仰頭看著她。
“穿上了?”
鬼娃娃穿著紗巾改造的檸檬黃色抹胸裙子下葬。
它穿夠了新衣服,卸下假發,脫去紗巾,隻在墳墓上方,取了一個被風吹來的破舊麻袋,跨越清河,一路走到了寒石的重光劇場。
可惜,小兔邦尼已不再演啦。
三毛“卡啦,卡啦”地點頭。因化療僅剩的三根毛發,柔和地盤桓在發頂。
“找個好人家。”衡南擼了一把它的光頭。
它周身縈繞著淡淡的白光,窟窿眼裡重新孕生五黑的眼睛,麵頰鼓起,嘴唇恢複紅潤,肋骨上大片的紫癜消去,三毛仰著頭,慢慢地說:“我可以來找你嗎?”
“想讓我給你當媽?”衡南嗤地一笑,彈了它一個腦瓜崩,“想得美。”
三毛捂著腦袋,細細的眉毛變成憂愁的八字。
衡南喚它:“三毛,你原本叫什麼名字?”
三毛慢慢道:“我叫笑笑。”
原來三毛叫笑笑。
笑笑,笑笑,笑渦的笑,爛漫的,純真的,雲的留痕,水的映影,浪的柔波。
“笑笑,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 1.“雲的留痕,水的映影,浪的柔波。”出自林徽因《笑》
2.考研順利,高分buff!!
3.發50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