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一遍。”
衡南半是昏沉半是愉悅,被強行抬起頭來,隻覺得奇怪:“盛……君殊,師兄,我知道你名字。”
盛君殊沒理會她:“豈弟君子之君,逸輩殊倫之殊。”
“君字輩的有很多,但君殊天上地下,隻有我一個。”
衡南呼吸很急,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眼睛眯起,隻剩下一種敏銳的感覺,可盛君殊抬著她的下巴不放,強行看著她的眼睛:“你要因為這個喜歡我,師兄才會高興。”
通常,他從來不在這種時候講道理。
可是今天除外,如果不說,他這一輩子,永遠也無法釋懷。
“因為我也是因為這個喜歡你,衡南,我想要的不過一個公平。”
衡南心內震動,幾乎與此同時,浪潮自天邊,如排山之勢轉瞬襲來,衡南梗了一下,手腳都被按住,那片刻,水花爆發成漫天銀白,眼淚掉了出來。
後頭她一路抽泣過來,什麼都想不了。
”彆哭了。”外頭的月亮顯示天已晚了,盛君殊伸出指節擦她的眼淚,“受不了了?這才到哪?”
直到後半夜,盛君殊覺得不能太過分了,閉著眼把師妹從身上抓下來:“明天還要成婚,留點力氣,彆睡過了。”
衡南伸手抓著被子,無聲地笑了。
隨後——一切定格下來,地動山搖。眼前的房間、床、桌子、窗還有衡南,連帶著盛君殊胸前被劍刺出來的血窟窿一起,迅速扭曲成了片片雪花,龍卷風一般將盛君殊籠在中間。
這個時候,竟然在這個時候,幻境又破了!
“大師兄,大師兄,不好了……”
嘈雜,滿世界的嘈雜,人聲鼎沸,在短暫的寂靜過後,猛然灌進耳朵。
盛君殊調整心態,睜開眼。
麵前跪著的是一個泡在血裡的人,渾身上下的白衣被血浸透,一隻耳朵上凝固著血疤,一直蔓延到頭頂,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嘴一張一合地說些什麼,沒太聽清。
事實上,他第一次聽到這一連串的話的時候,他也像傻了一樣,完全沒能聽清:“上山……師父……王娟……牌坊外……白雪……”
盛君殊低頭,自己手上拿著刀,手已經不自知地將刀柄死死攥緊。
最後一個噩夢,竟是這個時候。
抬起頭,金黃銀杏密布的垚山,彎曲層疊的山道上,充斥著移動的亮點,這亮點是火把,更小的亮點是鎧甲的反光。
作為國師的媯丘派,終於帶著帝王之師,向著垚山進發。
盛君殊永遠記得這一日,他提著刀站在山路口,麵前倒了一具血跡斑斑的可怕屍體。
十分鐘前,這個屍體拚死衝出來告訴他,十餘年來與他朝夕相處的所有人,幾乎每個人都身處險境。而他麵前是一條通向不同目的地的三岔路。
連續雪天之後的這一天,是個非常晴朗的天。
山道之上,粗手大腳、穿蓮青色夾襖的瘦高女人,正快步下山,側影仿佛一具巨大的四足怪物。但如果仔細看去,她背上原來趴著一個乾癟的、同樣穿天青色衣袍的老人。
這老人一把山羊胡須,骨瘦如柴,兩隻眼睛全生了白翳,膚色暗沉發黑,像一尊刻滿褶皺的木雕一般。
“老祖,老祖,您忍一忍。”豆大的汗水從女人瘦削的臉頰不住地滾落,背上的負荷越來越沉,越來越沉,似乎有一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將她向下壓,不一會兒,她的草鞋便磨穿了,腳底沾上了雪和草葉,鑽心的冷。
“把我放下吧,小娟。”
“不,老祖。”王娟加快步伐,“能下去,我一定要把您帶下去,交給盛哥兒。”
腳底沾在雪地上,不一會兒便黏連上凍,拔腳時拉下一層血肉模糊的皮,血腳印觸目驚心,腳掌也凍成了紫色。女人卻隻管向前趕路,眼睛看著山下,那紫色向上蔓延,到達了小腿。
丹東長歎一聲:“小娟,這路上到處有人受難,何必大費周章將我救出,你討不到任何好處。”
“救您有用,老祖。”王娟聲音已經開始顫抖,她的兩隻腳掌全部壞死,感覺不到痛,也感覺不到自己走路了,森森的腿骨泄露出來,“我的命不值錢,您卻是給萬世開太平的大聖人,就像您給俺爹超度一樣。”
她看不到的是,丹東背後漂浮著一片黑乎乎的煙雲,這木雕一般僵硬的老道越縮越小,仿佛正在逐漸氣化:“我活不了多久啦。”
“不可……能。”王娟半截身子埋進山道上的積雪裡,像遊泳一樣奮力向前遊去,普通人的體質無法承受這樣長期、極度的寒冷,她已經開始出現幻覺,眼前發黑,可是失靈的四肢,仍舊山下走去,“我知道一條小路,一定可以帶您……下去。”
“不用麻煩了。”丹東咧開一嘴參差不齊的牙笑了,“小娟,你真覺得我是大聖人?”
“對,您是大聖人。”
“錯了。”丹東笑道,“這世上,邪惡的人未必泯滅人性,善良的人未必白璧無瑕,你想不想聽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