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13日, 日軍對上海發動大規模進攻, 企圖侵占上海。
上海成了戰場, 隻有租界尚未淪陷。
進入五十歲之後, 魏亭就覺得自己的身體大不如前了, 近來更是多了許多毛病。
早上, 他照舊一大早起來,然後便覺得嘴裡的苦澀萬分,頭還隱隱作痛。
頭痛已經是他的老毛病了,魏亭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從床上起來,簡單洗漱之後,就來到了自己的學校裡。
結果, 剛到校門口,他就看到自己的得意門生正蹲在校門口嗚咽著, 身邊還站著一個滿臉麻木的中年男人。
魏亭的這個學生叫周岩,長得有些顯老, 不過二十歲,看著就已經三十多了。
魏亭當初, 就是因為他這樣子注意到他的, 然後就發現他讀書非常用功, 性格也堅毅。
魏亭想起了從前, 那時候他住在學校裡, 夜夜不得安眠, 整晚整晚的睡不著,而每天早上四五點鐘往外看的時候, 都能看到周岩在學校的涼亭裡看書,便是寒冬臘月,也依然如故,不過是身邊多了一盞油燈而已。
可現在,這個年輕人,卻哭得像個孩子。
“怎麼了?”魏亭問。
周岩愣了愣,才抬頭看向魏亭。
他慢慢地站起來,突然又朝著魏亭“撲通”一聲跪下。
他的膝蓋砸在青石板上,發出“砰”的一聲來,緊隨而至的,就是他的哭聲:“校長……”
周岩趴在魏亭腳邊,哭得泣不成聲。
魏亭眉頭緊皺,連忙將他扶了起來:“你遇到什麼事情了?”
“校長……”周岩哭聲更大:“校長,我娘,我弟弟妹妹,全都沒了……”
周岩是上海本地人,他父親能寫會算,在一家綢緞鋪做掌櫃,母親會繡花,亦能補貼家用,兩口子收入不低,而他們一共養育兩男兩女四個孩子,周岩是最大的。
他們一家一直過得不錯,但日軍占了上海。
米價狂漲,時局混亂,父母都斷了收入,家中一點吃食都沒有……周岩的兩個妹妹想要賺錢貼補家用,結果卻被人騙走,送去給日軍糟蹋。
姐妹失蹤,周岩的弟弟找了同學一起去找,結果卻在推搡中被日本人刺死。
他的兩個妹妹倒是被帶回家中,但第二天,她們就從家中離開,最後和那騙走她們的漢奸同歸於儘了。
他的母親受不了打擊,一根繩子把自己掛在了橫梁上。
魏亭聽完,一陣恍惚。
他想起了自己在路邊看到的屍體,想到了日以繼夜的炮火的聲音,想到了學校裡越來越少的學生。
租界和外麵的交界線上,有很多人拖兒帶女想要進來,謀求生路,但進來了,還是有人餓死,然後就會被扔出去,沙石壘砌的障礙前,是屍骨遍地。
魏亭在上海住了多年,看到很多人死於瘟疫,也曾看到很多人死於火災,路邊餓死的人,更是年年都有。
但沒有哪一年,死了這麼多人。
屍體的腐臭味在空氣中彌散,他的同胞尚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校長,我想去參軍。”周岩道:“我不能再待在學校裡了。”
周岩讀了那麼多年的書,學了那麼多的知識,應該在更重要的地方發揮他的作用,而不是去參軍……魏亭有滿肚子的勸慰想說,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校長,求您讓我的父親待在學校裡。”周岩又磕了一個頭。租界外麵,已經是日本人的地盤了,他的父親要是不能留在學校裡,遲早要沒命。
“我去打仗,你留在學校裡!”周岩的父親,那個渾身上下沒有什麼生氣的中年男人的表情變得猙獰,眼裡有著刺骨的仇恨。
“你這樣的年紀,人家是不要的。”魏亭對周父道,又看向周岩:“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你父親可以留在這裡。”
“謝謝校長。”周岩又磕了一個頭,周父的眼睛卻已經通紅一片,但他一句話都沒說,隻是眼裡的仇恨更深,還透著一股子決然。
魏亭對周父道:“這位先生,我們聊聊,你跟我說說外麵的情況。
周父答應了,魏亭帶著他,朝著不遠處走去。
他並沒有去問周父外麵的情況,反而道:“你想去跟仇人拚命?”
周父一僵。
魏亭知道自己肯定沒有猜錯,他得知女兒死訊的時候,也想將那個混賬碎屍萬段,跟他拚命。
他女兒再不喜歡他,也是他的女兒,他的寶貝。
因為他的疏忽,那孩子被他的父母教養成了舊派小姐,小小年紀就裹了腳,沒有開心地大笑過,不能迎著陽光奔跑,一生都被禁錮在閨閣之中……這也就罷了,竟還在他父親的安排下所嫁非人,嫁了個在她懷了孩子的時候堂而皇之地帶了青樓女子回家的混賬,還被那混賬的情人針對。
他的女兒,沒過過一天鬆快日子,沒看過外麵的廣闊天地,就已經一屍兩命。
他一直很恨自己,恨自己竟然沒有堅持攪黃了這門婚事。
若是早知道會這樣……哪怕他女兒再排斥他,再願意嫁人,他也不會讓她嫁給那個混賬。
魏亭看著周父,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不過,他們總是要活下去的:“我這邊有不少事情要做,你先跟著我辦事吧。”
魏亭去找了江鳳鳴。
都在上海混著,他也算有點名望,跟江鳳鳴雖然不熟,卻也認識。
江鳳鳴已經把妻兒子女全都送到香港了,但自己帶著一幫子兄弟,還留在上海,看到魏亭,他陰惻惻的一笑,左臉的疤痕更明顯了:“魏校長怎麼有空來找我?”
“我想買糧食。”魏亭道。
“魏校長存了不少糧食,應該夠用?”江鳳鳴眯著眼睛看著魏亭。
“我的學生,都有親朋好友,總不能讓那些人待在外頭。”魏亭道。
江鳳鳴“嗬嗬”笑了兩聲,抽了一口大煙:“糧食我手上是有的,隻是現在的價錢,你也是知道的。”
“我知道。”魏亭道。
他的父母前些年去世了,他孑然一身,就變賣了家中產業,雖說建學校花了一些,但手上還有不少,也能買不少糧食,救活不少人了。
日軍已經占了上海,將租界團團圍住,昔日繁華的租界,現在已經成了一座孤島。
這座孤島上,物價飛漲,很多人連飯都吃不上,但即便如此,這依然是島外的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無數人爭著搶著想要逃到租界來。
但租界這邊也有規定,在這邊沒有親戚,是不許他們來的。
魏亭有了糧食,就讓自己的學生以親戚的名義,領來了很多百姓,讓他們住在學校裡。
他的大學,是他一輩子的心血所在。以前,他見不得自己的大學裡有什麼不整潔,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