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裡時間似乎凝結了, 慘白的牆、病床、玻璃窗,恍惚都變成了扭曲的反光板,折射出光怪陸離的, 讓人頭暈目眩的白光。
嘩啦——
手銬金屬撞擊聲打破了死一樣靜寂的對峙, 李雨欣雙手不斷抖動, 整個人仿佛即刻就要散架,整整過了好幾分鐘才在牙齒打戰聲中斷斷續續吐出了一句話:“……你……怎麼……知道……”
“你以為隻要隱瞞賀良死亡的真相, 把偷竊這幾個月的牢坐完,出去後就沒事了對嗎?”
“……”
江停俯下身, 在她耳邊輕輕道:“仲夏初茫,七月未央。這句話的意思是, 七月中旬傍晚時分, 絢麗燦爛的落日於某地八點零九分落下,宣告少年時代結束, 刑罰時刻開始,隨之而來的漫漫長夜是整個行刑過程。——你以為殺死賀良刑罰就結束了?不,遠遠沒有。你怎麼不想想為什麼從最開始被挑中的就偏偏是你呢?”
“……”
李雨欣秀麗的臉煞白嚇人, 剛出聲便不住倒氣,但隨即被江停用力抓住了手。
江停三根手指上還包著紗布, 李雨欣的手也在掙紮中受了傷。兩隻同樣潔白修長又傷痕累累的手彼此抓緊, 恍惚間竟然給人一種左手緊握右手的錯覺。
“告訴我, ”他說,“我帶你擺脫這個噩夢,否則你一生都不可能從那些人手裡逃走。”
“不……”李雨欣急促地小聲說, “不偏偏是我……”
“我不是第一個……我前麵,還,還有……”
江停目光閃動。
金屬鏈條叮當,那是李雨欣更用力地握住了江停的手指,仿佛從這個舉動中獲得了難言的勇氣:
“但我前麵的……兩個人,他們都……都死了。”
死了。
兩個人都被殺死了。
仿佛晝夜顛倒,場景置換。病房周遭一切從少女眼前退去,噩夢中重複了無數次的畫麵漸漸侵占視野,吞噬了所有感官。
那是金紅夕陽沉入地平線下,夜幕從荒野儘頭升起,被捆綁的賀良哆嗦著跪在地上。
憧憧鬼影圍繞在空地四周,握刀的少女腿軟得站不住,被人硬生生架起。
“去殺了他,”耳邊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說。
“不……不……”
“這個懦夫為自己活命而背叛了你,必須受到刑罰。”
“求求你,放我們走,求求你……”
“去殺了他,否則你也會跟他牽著手躺進地底。”
“我做不到,求求你,求求你!……”
哭喊的少女被人強行扭過頭,不遠處土坑下,兩具腐爛的屍體手牽手互相依偎,他們空洞的眼眶對著天空,白骨中依稀可見發黑的內臟和蛆蟲。
“看,這就是做不到的下場。”那聲音還是笑著的,似乎總是非常愉悅,說:“你將一起來承受刑罰。”
你將一起承受刑罰——
少女失聲痛哭,撕心裂肺的哀嚎從荒野升上天空,與病房中絕望的哽咽漸漸化為同一道聲音:
“我不想殺人,我不想殺賀良,為什麼偏偏是我?”
“我們犯了什麼錯要被懲罰,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你們沒有做錯什麼,”江停抹去少女臉上的淚痕,低聲道:“聽著,待會我把那個警察叫進來的時候,關於賀良到底如何被殺的那部分,你知道該怎麼說。”
“我、我不敢,”李雨欣抽抽噎噎地:“我真的不敢,我——”
江停說:“你敢的。賀良確實被你所殺,但他死無對證,在抓不到綁匪的情況下沒人能證明你確實被脅迫了。難道你想因為彆人的罪行而坐一輩子的牢?”
李雨欣瘋了似的搖頭。
“那你想不想回去上學,讓警方為你申請立功表彰,在所有親戚朋友老師學校麵前恢複你的名譽?”
“……”
李雨欣慘白著臉,隨著江停柔和低沉的話音,仿佛被蠱惑般,半晌才無所適從地點了點頭。
江停說:“那你就知道該怎麼做。”
他剛要站起身,突然被李雨欣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拉住了:“警官,您——您為什麼要幫我?”
江停沒有立刻回答,麵上不辨喜怒,半晌才扭頭望向病床外。
透過玻璃窗,遠遠隻見嚴峫站在走廊上打電話,不可能聽見這裡的動靜。
“……因為他真正想行刑的對象不是賀良,也不是申曉奇。”江停對著李雨欣冰涼的耳畔,聲音小得隻有彼此才能聽見:“背叛他的人是我。”
李雨欣的瞳孔驟然睜大了。
手機裡傳出那總是平靜從容又熟悉的聲音:“不是賀良,也不是申曉奇……背叛他的人是我。”
隨即身後走廊上哢噠一聲,嚴峫回過頭,隻見江停站在打開的病房門口,對他言簡意賅:“進來吧,她願意交代了。”
“哦,行。”嚴峫臉上毫無異狀,對手機匆匆道:“繼續搜救保持聯係,我這邊一有消息就聯係你們。”隨即摁斷某個鍵,把手機裝回口袋,緊走幾步上前勾住了江停肩膀:“你手怎麼樣了?”
——問這話時他把江停手腕一攥,與此同時,另一手從江停後肩滑到後腰,從皮帶邊緣輕輕摘下了某個小東西。
那是剛才離開病房時他借著擁抱彆上去的監聽麥。
“還好,沒關係。”江停臉上有些難以掩飾的疲憊,把手抽了回來:“不用擔心我。”
嚴峫走進病房,倏而扭臉對他一笑。
這笑容其實是有點古怪的,但因為極其短暫,所以誰都不會發現。
李雨欣倚在病床雪白的枕頭上,毫無生氣的臉上終於恢複了一絲血色,看見嚴峫進來立刻掙紮起身,說話還非常沙啞:“你們真的能算我立功表現,送我回去念書嗎?”
江停遠遠坐在病房另一頭的扶手椅裡,雙手交疊在大腿上,猶如一尊靜態又優美的雕像。
嚴峫向他瞥了眼,旋即收回目光點點頭:“是的,我保證。”
——他的眼神頗有深意,但李雨欣並沒有注意到,她滿心注意力都在那句保證上。
“我沒有見到那個人長什麼樣。”少女終於瑟縮著擠出了這第一句話:“我隻聽過他的聲音。”
嚴峫眯起了眼睛。
“去年七月份的時候,我跟……我跟賀良,我們在交往。因為期末考成績不好,我爸整天在家罵人,我一氣之下就跑了出去,打電話讓賀良出來陪我……我們倆沿著馬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天黑,快出縣城了。這時候有輛車開過來要載我們回家。”
李雨欣乾澀地咽了口唾沫,嚴峫立刻問:“什麼車?司機長什麼樣?”
“是一輛銀色現代,當時天黑,看不清司機的臉,就是個三四十歲的男的,我們上車後不久就……像被迷過去似的,不知怎麼的就睡著了。”
嚴峫沒吭聲,其實也是沒法說什麼。
兩個手無寸鐵的十六歲高中生,迷迷糊糊上了黑車,安全防範意識簡直低到可怕。
“等我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荒郊野外了,周圍什麼人都沒有,全是山和荒野。我們特彆害怕,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能一直走啊走啊……之後的兩天我們都是在樹林間渡過的。”李雨欣控製不住啜泣起來:“我們沒得吃沒得喝,賀良還摔傷了,我們都在發燒……”
嚴峫突然聽出了不對:“沒人綁架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