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醫院。
急診室裡燈火通明,江停全身半濕,蒼白的側臉和病床一個顏色, 坐在椅子裡歪著頭, 被護士拿鑷子一點點夾出額角肉裡的碎玻璃碴。
走廊上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 馬翔帶著兩個實習警一頭紮進燈火通明的急診室:“陸顧問!”
護士手一抖,剛想嗬斥, 被江停抬手禮貌地止住了,旋即轉向馬翔:“嚴峫怎麼樣?”
“嚴重心律失常, 血壓降低,迷走神經亢奮。大夫說幸虧送來得及時, 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
馬翔神情間是抑製不住的興奮, 他原以為江停也會表現出激動,誰知陸顧問那張天生不會做表情的臉還是淡淡地, 隻問:“是中毒?”
“對,是某種生物堿,待會檢測結果就出來!媽的我已經報到局裡了, 血樣和胃容物全部存檔等檢驗,這次一定……”
江停點點頭, 後背輕輕靠回椅子裡, 示意護士繼續。
白熾燈下, 江停烏黑的眼睫微微閉合,在鼻翼兩側覆下憔悴的陰影。他白襯衣解開了三個扣,鎖骨、後肩、手肘乃至腿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傷, 雙手被割得血肉模糊,掌心朝天平攤在椅子扶手上。
護士小心翼翼從他額角撥出玻璃碎片,大概心有惻隱,忍不住道:“疼您就哼哼兩聲吧,要不我還是給您上點兒麻藥?”
“不用。”江停說,“快點就行。”
他語調平常,似乎真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看那張常年如一日紋絲不動的臉,馬翔懷疑就算現在護士要縫線,針穿進皮肉裡,他都不會覺得那叫疼。
看不出來陸顧問還挺男人的……馬翔心中暗自嘀咕,對實習警揮了揮手:“你倆先出去吧,守在急救室門口,萬一有什麼情況立刻來叫我。”
倆小警察應聲出去了。
馬翔隨便揀了張椅子,也沒玩手機,就直挺挺地坐著等在那裡。護士終於把江停的傷口清洗完,上藥包紮好,再用消毒巾擦去他臉頰上乾涸的血跡,才退後半步叮囑:“您這幾天注意彆沾水,按時服用消炎藥,待會我再把t結果拿來給您!”
江停微閉著眼睛,頷首不語。
小護士瞅著他那張臉,耳朵有點發紅,轉身出去了。
馬翔剛才不願意當著外人的麵說太多話,直到盯著小護士關門離開,急診室裡隻剩下了他們兩人,才關切地開口問:“您真沒事吧陸顧問?”
江停疲倦地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囉嗦這個:“嚴峫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艸他媽!肯定是被投毒了,但具體是通過什麼方式、什麼時候中的毒還要等檢測結果出來才能確定。”馬翔鼻腔裡重重出了口炙熱的氣,說:“已經打過阿托品和升壓藥了,現在還在急救室裡密切觀察,醫生說隻要幾個小時內不再呼吸抑製或心跳衰竭的話就沒問題了,最多今晚再打一針阿托品。”
他又想起了什麼,把屁股底下的椅子挪近了些,真心誠意地搓著手:“陸顧問,這次真多虧了你。要是警車衝出護欄翻下去的話,在這種雨天裡根本神不知鬼不覺,就算我們開著警車路過都未必能發現。而且剛才外麵還有個護士說,如果再晚送來半小時,哪怕是大羅金仙下凡都難救……”
“不至於,”江停打斷了馬翔的咬牙切齒,“上救護車的時候我看了下心跳儀,比剛撞車那會兒好。”
馬翔不明所以地點點頭,補了句:“總之您真厲害!”
江停沒作聲,眼底浮現出一絲苦笑般的神情。
“嚴哥以前跟我們說,錢這個東西,彆看它經常害人,但真有事兒的時候也能救命。就拿今兒來說吧,要不是您開著嚴哥那輛改裝過的大g,那一撞肯定當場就報銷了。四百多萬換兩條命,還是很劃來的……”
急診室的門被敲了敲,剛才被打發出去守手術室的實習警探進頭:“馬哥!”
馬翔瞬間啟動了屁股底下的那根彈簧:“怎麼了怎麼了?!”
“不不不,沒事,我就告訴您,高哥打電話說市局的人已經在路上了,待會就到!”
神經過度緊繃的馬翔這才呼了口氣,把實習警打發走。
被實習警一打岔,馬翔也沒那心思叨逼叨了,捏著自己的下巴琢磨著:“哎您說,是誰恨我們嚴哥到這個地步?”
江停目光晦暗,沒有吱聲。
“如果是通過食物投毒的話,我今兒整天都跟嚴哥在一塊,中午我倆是在警局食堂吃的飯,足以排除投毒的可能。但如果是晚上的話呢,我就記得他臨走前從市局拿了兩塊麵包,不確定他中途有沒有停車下來買吃的……”
“沒有。”
“啊?”
“我一直跟著他,沒有。”
馬翔眉頭一皺:“那難道是麵包?”
“生物堿是含氮的堿性有機化合物,絕大多數存在於植物,也就是土藥或中草藥上。像嗎啡、咖|啡因、龍葵堿,或者是前段時間馮宇光中毒案裡的東莨菪堿,都是比較常見的有毒生物堿,也是日常生活中比較容易接觸到的部分。”
江停大概有點受涼,說話帶著喑啞的鼻音,但不妨礙他敘述聲調的沉靜平穩。馬翔不知不覺聽入了神,問:“可嚴哥平時不會接觸這些東西啊?要說嗎啡中毒的話,整個市局能拿到嗎啡的地方隻有法醫室,總不能說是苟哥他……”
“嚴峫從市局出來前跟我通過一次電話,然後上高速下高速,再經過盤山公路直到毒發撞車,大概共有三個小時。嗎啡毒發不會這麼慢,應該是其他東西。”
馬翔不由連連點頭,摸著下巴在那琢磨,突然隻聽江停問:“對了,你們為什麼要連夜趕去江陽縣?”
“哎?您不知道?”
江停明顯不欲解釋太多,“我跟你嚴哥發生了一些不愉快,撞車時正在電話裡爭執……”
“哦——”馬翔聰明機智且善解人意,立刻覺得自己t了:“您不會是以為嚴哥要去外地找小網紅開房吧?嗨,不是不是,這個真沒有。您回娘家……離家出走這三天嚴哥過得可不好了,成天念叨著不該惹您生氣,還說隻要您回來的話不管想要什麼包包珠寶都立刻買……”
“咳!”
馬翔這信馬由韁的特點肯定是跟嚴峫學的,被江停一咳立馬光速拉了回來:“哎您看我都說到哪兒去了。其實是這樣的,當初咱們提審李雨欣的時候,在江陽縣路上遭遇襲警,範五那夥人向河麵持槍射擊,事後咱們卻從現場提取出了一顆九二式手|槍發射的9毫米魯格彈。”
江停猛地一抬頭。
“現在暫時沒法確定涉案槍支來源,隻基本確定是外省的警槍,槍手跟範五也不是同一撥人。我們這次連夜去江陽就是為了調查這事兒的,但具體細節我也不能再跟您透露太多了,要不等嚴哥醒來後您再去問問他?”
可能是因為病房牆壁反光的關係,江停的臉格外蒼白,甚至都有點透明的感覺,連嘴唇上的最後一絲血色都消失了:
“那天在現場的還有一個槍手?”
馬翔點點頭。
“……那顆子彈打中的是不是嚴峫?”
“這您都能知道?!”馬翔真實的震驚了。
江停胸腔微微起伏,臉頰全然蒼冰似的白,握著扶手的指尖極不引人注意地發著抖。
原來是這樣……
呂局口中所謂連環綁架案的新線索,從市局回來後嚴峫一反常態的偏執,裹挾著怒火和粗暴的求婚,以及更早以前,生日宴那天夜裡詭異的晚歸——
種種不合理都得到了順理成章的解釋,因為嚴峫早就已經成為了目標。
江停最可怕的猜測,終於在此刻得到了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