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就像精巧的機關,在每一個可能改變的節點上嚴絲合縫,所有悲歡離合,所有幽微關竅,最終都將導向冥冥中早已譜寫好了的收場——
江停微微睜開眼睛,將槍口對準了不遠處殊死扭打的兩道身影。
雖然他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嚴哥!”
“嚴哥!”
“嚴峫——”
一聲聲呼喊伴隨著手電光回蕩在山穀,突然韓小梅站住腳步,猛地扭頭。
搜救人員在陡峭濕滑的岩石間艱難跋涉,馬翔頭也不抬問:“怎麼了?”
“……那邊有光。”
“啊?”
“是河,”韓小梅眯起眼睛,“是一條河!”
搜救員紛紛頓住動作抬起身,隻見韓小梅已經拽著擴音器跳下岩石,跌跌撞撞往河流方向奔去,連馬翔都阻止不及:“喂!回來!”
“他們不會死的!一定是摔進河裡去了!”韓小梅回頭尖聲大喊,淚水突然奪眶而出:“隻要他們掉進河裡,就一定能活下來!說不定現在已經離我們不遠了!”
馬翔一時語塞。
“嚴哥!江隊!”擴音器將韓小梅絕望的喊叫傳遍整座山穀:“你們在哪裡!你們回個話呀!嚴哥——”
“嚴……”
“嚴哥……”
就像人在極度絕望中出現的幻覺,風中傳來影影綽綽的聲響,嚴峫心神一散。
下一刻僵持被打破,他天旋地轉顱腦猛撞,被聞劭趁隙砸在了沙地上!
咣當!
劇震令他眼冒金星,刹那間除了眩暈之外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就在那被無限拉長的劇烈痛苦中,他終於聽清了遠處斷斷續續的聲音,果然是韓小梅!
救生員已經搜到這裡了!
“回話啊,”聞劭手肘抵著嚴峫咽喉,喘著粗氣嘲諷道,“再不回話他們可就走了?”
“……”嚴峫臉色青紅發紫,發不出任何聲音。
“等那些人找到你的屍體,他們會怎麼說?是假惺惺掉兩滴眼淚,為你舉辦一場虛假冗長的葬禮,還是在心裡嘲笑你這個蠢貨,白白跳下來送死,最後卻什麼都不能改變?”
聞劭靠近眼前這張令他恨不得挫骨揚灰的可惡的臉,鮮血從他鼻翼汩汩流淌,每個字都包含著濃烈不加掩飾的惡意:
“從最開始你就注定了隻在悲劇中扮演配角,嚴峫……你隻是個廢物。”
他們兩人無比近距離對視,嚴峫十指全部刺進了聞劭脖頸,幾道鮮血順著指印蜿蜒而下。不過在這時候對他們來說,好像肉體上的任何傷害或痛苦都已經不算什麼了,嚴峫暴戾凶悍的臉因為使力過度而扭曲,向邊上側了側頭,緩緩做出兩個口型。
——傻、逼。
聞劭順著他的目光一望,赫然隻見江停已經強行坐起身,雙目無神望著彆處,槍口卻正衝著他們!
河水在槍口上閃出森寒光點,聞劭一愣,旋即好似看到了什麼笑話:“開槍啊,江停?”
“……”
“你已經看不見了對吧?”
江停仿佛沒聽見般一動不動。
“開槍吧,還是說你不敢隨便扣下扳機,”聞劭喘息著笑起來:“是殺死我還是殺死姓嚴的,你不敢賭一把試試?”
——我不敢麼?江停想。
記憶中子彈出膛那一下的震動穿過虛空,穿過血脈,勾動了意識深處某個越來越清晰的片段,十多年前熟悉的聲響從耳畔響起——
砰!
叮當。
砰!
叮當。
砰!
……
彈殼在腳邊落了一地,江停摘下耳套,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問:
“你是這兒的學生?”
江停回過頭,空空蕩蕩的射擊場門口,有個乾瘦高挑的老人正逆著光,背手站在那裡。
“……是。”
“七米十發九十七,成績還可以。”
“您過獎了……”
“但是還差口氣。”
江停隻當這是不知哪裡跑來溜達的退休老頭,微微一哂,也不反駁。
“不服氣?”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戰術射擊首先是用心,其次是用腦,最後才是用眼。風速、距離、角度、心跳、呼吸,這些因素在狙擊手的計算中必須達到完美統一,否則差之毫厘,謬以千裡。你扣動扳機時太注重用眼,但畢業後跟隊出警,哪個目標會像靜態靶一樣定著不動任你打?”
江停正收拾背包準備走人,聞言無奈地搖搖頭:“可是基層規定已經改了,老人家,現在出警都不敢開槍了!”
“警察不敢開槍,難道犯罪分子也不敢?”
不知為何江停心中倏而一跳,下意識站住了。
“總有些警種是要直麵生死的,當你肩負警徽開槍時,法律條文與實際正義都在你扳機之下。”老人抬手指指左心,又點點太陽穴:“聲音,手感,射擊本能,感官測算……狙擊手靠的不是啃教材或靜態靶。年輕人,你還差點兒,回去多練練。”
江停回過頭,想說什麼又怔住了。老人向他微微頷首,嚴肅瘦削的臉上倒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慈愛,然後轉身背著手走出了射擊場。
那是很多年前公大校園的盛夏,大門外烈日白光,燦爛耀眼。
嶽廣平挺拔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了那光輝而崢嶸的歲月裡。
“承認吧,江停。”聞劭遺憾地道,滿頭滿臉和半邊胸膛都已經被鮮血淋得透濕,但他眼底仍然閃爍著不可錯認的惡意的憐憫:“你不敢。”
就在這時嚴峫揮掌重重橫打在緊鉗自己咽喉的手臂上,左右雙手反擰,喀嚓!聞劭沒想到他那麼悍,手肘發出清脆聲音,頓時以一個可怕的角度彎折了!
嘭地沉重悶響,嚴峫一腳把聞劭踹得飛退,不顧一切吼道:“江停!現在!!”
聞劭踉蹌數步站穩,眼底閃過凶色,拔腿踉蹌向嚴峫撲來!
風速,距離,聲音,心跳,呼吸。
江停虛弱的喘息一凝,風將這世上每一絲最細微的動靜都送進他耳膜裡。嚴峫的心跳,聞劭的喘息,衣料與空氣摩擦的振動,泥土被腳底擠壓的聲響……聲音將一切壓成平麵圖,旋即在大腦深處旋轉崛起,構建成立體投影。
聞劭淩空撲向嚴峫。
江停抬起槍口,冥冥中無數英魂從虛空中伸出手,與他共同扣下扳機——
砰!!
槍響貫徹山林,韓小梅腳步猛頓,驚愕抬頭。
順著她的視線穿過重重草木與濃黑夜色,河灘邊,子彈飛旋破空,穿過聞劭的咽喉,揚起一弧衝天血箭!
劍拔弩張在此刻靜止,短短須臾間,卻像是一出漫長的悲劇轟然落幕。
聞劭雙膝跪地,搖晃數下卻終於再也來不及,失去生機的屍體一頭栽倒在地。
他死了。
如果仔細翻看屍體的話,就會發現子彈穿過喉管的位置與那自戕的村醫完全相同,一絲一毫都不差。
中緬兩地,橫跨萬裡,罪惡的紐帶就此頹然斷裂。
這麼多年來無數嚎哭的冤魂在這一刻超然解脫,升向天際。
“……江停,”嚴峫失聲道:“江停!”
江停手一鬆,在槍落地的同時順著後坐力向後仰倒。
嚴峫踉踉蹌蹌衝上前,尖利的怒吼變了調:“江停!醒醒,看著我!看著我!!”
“江隊,嚴隊——”
“嚴隊!”
“他們在那!他們在那!!”
遠處河灘儘頭,晃動的光點迅速靠近,那是搜救員在向這邊狂奔。
但嚴峫什麼都看不見,也感覺不到。
他懷裡抱著自己的整個世界。
“……”江停嘴唇一動,似乎說了兩個字。嚴峫發著抖低下頭,隻聽他又重複了一遍,說的是:“真好。”
他指尖在嚴峫硬朗的側臉上滑落,其實已經感覺不到什麼了。
真好。
無數戰友的身影出現在半空中,帶著熟悉又喜悅的笑容,向他張開雙臂。江停也微笑起來,舉步走向那些歡聲笑語與斑斑血淚交織、累累功勳與紛飛戰火錯落的歲月,最後一次轉身回眸。
嚴峫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身體,在一聲聲竭力大喊著什麼。
你還活著,江停想。
這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