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了。
反水小王子秦川, 在奇跡般騙過了主治大夫的判斷和所有便衣的監視之後,趁著守衛交接的短短空隙間, 順利掙脫手銬,翻窗而遁, 消失得無影無蹤。
呂局從得知事態到緊急布控隻花了不到半個小時, 然而天羅地網沒有網住這條狡猾的鯊魚。從病床手銬到窗台外牆布滿了他的DNA, 視偵對著監控視頻奮戰兩天,最後隻在某高速公路出口處找到他模糊的半邊背影,以及在風中向後揚起的手。
那姿態仿佛是在告彆。
沒人知道秦川為什麼選在那天逃跑,也許是因為他終於休養生息到了可以行動的地步, 也許是因為那天守衛換班途中確實有所疏忽。秦川捉摸不定的善惡沒人能摸到頭緒,呂局卻說:“也有可能是因為一直在等你吧。”
嚴峫:“啊?”
“啊什麼啊, 你想想咱們那天在他病床前說話的時候, 其實他一直醒著,一字不漏全聽在耳朵裡, 等我們這邊出門他那邊立刻爬起來逃跑,你覺得這怎麼解釋?”
“……”嚴峫一時無言, 呂局歎道:“既然那麼不想坐牢, 為何當初要鬼迷心竅呢!”
呂局站在辦公室窗前,枸杞菊花冰糖茶在搪瓷大茶缸裡蕩漾,冒出嫋嫋熱氣,老花鏡上凝成一層淡薄的白霧。他就這麼定定望著遠處繁忙的街道, 眼底閃爍著細碎微光, 半晌又長歎了口氣:
“秦川這個人, 他性格中是有正義、忠誠那一麵的,是我沒有儘到引導的責任。老嶽剛走那陣子我懷疑過他,那時其實還來得及懸崖勒馬,但他這個人展現給外界的模樣太遊刃有餘了,從來沒有固定下來的時候,自始至終都在變化……”
“老啦,老啦!”呂局最終自嘲地作了總結。
嚴峫想出言安慰,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呂局轉身走到大辦公桌前,唰唰簽下協查公告,將一紙通緝令舉到麵前,感慨地眯起了眼睛。
“……我會把他抓回來的,”最終嚴峫低聲道。
呂局點點頭,兩人都注視著通緝令,秦川斯文俊朗的臉正向他們微笑回視。
“等你?”江停靠在病床頭,啪地合上《DNA甲基化在法醫實踐中的意義(作者苟利)》,失笑道:“——等你乾什麼,你跟呂局的情感也太豐富了吧。姓秦的跑路絕不是他一人策劃的,極可能有同夥接應,之所以選擇那天隻是因為那天時機恰好成熟,哪兒來那麼多有的沒的?”
楊媚坐在單人VIP病房的沙發椅上喝海鮮湯,好喝得哧溜哧溜,一邊嗯嗯地點頭。她對秦川不熟悉,但秦川曾經在她江哥臉上劃破了一道,因此至今高居她記仇小本本第三名,第四名是搞掉了她鑽石項鏈的恭州夜總會領班,第五名是不夜宮隔壁跟她搶生意的KTV老板。
至於第一第二名,都已經死了。
“瞧你這出息,還喝,還喝!”嚴峫教訓她,“這是我讓人煲好送來給你江哥補身體的,怎麼都你喝了!看你這倆月胖了一圈,頭也不洗了妝也不化了,以後還想不想結婚嫁人?”
江停剛要出言維護楊媚,一聽到結婚二字,登時也有了緊迫感,責備地盯著楊媚。
“嫁人乾嘛,”楊媚抹抹嘴,冷冷道:“老娘一個人過也挺好,賺錢買包買房買珠寶,周末跟韓小梅一道去吃大餐上瑜伽班,比什麼不強?”
“雖然,但是……”嚴峫還沒放棄。
楊媚的下一句話令他啞口無言:“沒有但是,不夜宮的利潤一年翻三翻,老娘有的是錢!”
深知有錢好處的嚴峫不得不承認這話很有底氣。
江停笑著無奈搖頭,再次打開苟主任最新力作(簽名版本),漫不經心問:“協查通告發了嗎?”
“早發了,不發還等過年呐。”嚴峫唏噓道:“不過根據最新進展來看,他可能已經逃出了S省,短時期內抓回來的希望是比較渺茫了吧。”
江停說:“我覺得他可能會出國。”
“出國?”
江停翻過一頁,噘嘴“唔”了聲:“秦川這人做事不做絕,習慣借刀殺人,喜歡留後手,當初效忠黑桃K的那陣子就暗下示好汪興業,否則也不會在民用監控中留下破綻,以至於被呂局抓住。除了汪興業那麼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之外,我估計他還有其他聯絡人,可能早就給自己鋪了不止一條後路。”
嚴峫若有所思,江停又道:“我覺得你們早該看清楚這點,秦川跟常人迥然相異的地方在於,他人格中的善和惡是流動不定的。聞劭之所以在十多年前就開始引誘他下水,不僅因為他是嶽廣平虧欠良多的獨生子,更因為他嗅到了秦川身上與自己相似的那一麵——他們都喜歡那種將邪惡控製在手上的感覺。秦川故意當著我的麵問阿傑要回那把九二警槍時,用槍口虛指阿傑的頭作勢要打,絲毫不顧阿傑已經起了疑心,因為他享受那種在重重人心中火中取栗的刺激感。跟聞劭相比,秦川心裡隻是多了一道緊箍咒而已。”
“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還是儘早把他繩之以法,”頓了頓江停總結道,“否則我怕他很可能會在外力作用下,漸漸演變成第二個黑桃K。”
秦川會走上那條不歸路麼?
沒人說得清這一點,但嚴峫卻覺得他心裡比黑桃K多的並不僅僅是一道緊箍咒,還有些彆的東西。
然而,這隻有等將來他親手抓住秦川的那一天才能知道了。
江停的處理結果一直沒下來,呂局說那是因為S省廳一直在跟恭州市局扯皮的關係。自從那次胡副局長來做過筆錄之後,江停又接受了好幾次審問,每一次出來他的心情都更緊張幾分;但後來因為總是等不來結果,慢慢他心態也就平和下來了,跟嚴峫說哪怕真判他坐幾年牢也不怕,他把苟利的最新著作和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帶進看守所裡去,等刑滿釋放時他就是個多才多藝的掌刀法師了。
嚴峫苦笑說老公彆的做不到,這個一定給你申請保外就醫,你就放心吧。
三月開春時,江停終於從高級單人病房出院了,也正式結束了嚴峫市局、家裡、醫院、醫院、醫院……三頭跑的日子。
他的頭發不僅長出來了,還長得非常柔軟黑亮,連嚴峫都嘖嘖稱奇,得空就上手去摸。然而江停已經習慣了光禿禿涼颼颼的利落感,委婉表示了一下他想剪板寸頭的心願——這次不僅嚴峫,連楊媚馬翔韓小梅等一乾審美正常的群眾都表示強烈反對,於是他隻好作罷。
到底還是家裡舒服,江停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無聊時就下樓去小區公園喂小貓。曾翠翠女士每兩天來送一次湯,把他當個大寶寶一樣的去喂,導致他出院沒多久就感覺自己長胖了,往稱上一站發現果然重了三公斤。
“嚴峫!”江停從浴室裡探出頭吼道:“你答應重五斤就帶我去恭州的,過來看!”
嚴峫在客廳翹著腳看球,聞言立刻搓著手起身,自言自語道:“養肥了,可以吃肉了……”
江停想去恭州烈士陵園。這是他從1009塑料廠爆炸案之後,第一次主動提出這個要求。
嚴峫倒不是不願意開車帶他,主要是醫生說江停心腦血管還很虛弱,無法經受太大的情緒波動,呂局也覺得從江停的表現來看他很有可能在墓碑前厥過去。直到天氣更暖和了一點,四月中旬之後,複查結果下來非常不錯,嚴峫才終於在醫生的許可下帶著江停出了門。
跟文藝作品渲染得不同,他們抵達陵園時不僅沒有陰天細雨,也沒有愁雲慘霧,相反天氣還很好。樹枝梢頭嫩芽萌發,一簇簇小花在青青草地上迎風搖曳,連灰沉沉的墓碑石都反射出經年溫潤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