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就很寬敞的局長辦公室突然變得異常空曠, 隻有呂局和嚴峫兩人, 一站一坐,互相對視,安靜到令人油然升起一種壓迫感的地步。
終於嚴峫動了。
他伸手拉開辦公桌後的椅子,提起褲腳隨意一坐,笑道:“喲, 可我聽說這個人已經死了啊。三年前的救援行動?救援誰?”
呂局那張似乎永遠都非常和善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質問或譴責,語氣也不慍不火,緩緩道:“確實那場爆炸後,上邊很多人認定他已經死了, 但也有人覺得他沒有。”
嚴峫臉上認真聆聽的表情毫無異常, 但他知道自己掌心正微微滲出一絲濕意來:
“誰?”
“恭州前副市長兼公安廳長,嶽廣平。”
呂局打開保溫杯喝了口茶, 細細咽了下去,然後在嚴峫的注視中將保溫杯放回桌麵,發出輕輕一聲。
“這件事在公安係統內罕有人知, 甚至包括老魏,都隻聽說了爆炸的那部分。但實際上在爆炸後, 恭州市公安廳成立過一個專案小組, 專門調查這起行動失敗的原因以及對相關人員進行追責。專案組牽頭人之一,當時剛退休的副市長嶽廣平,提出了江停可能還沒死, 而是被毒販劫持了這一說法。”
“……”嚴峫迎著呂局的目光短暫地笑了笑,“確實也不是沒可能。”
呂局明顯沒有在意他怎麼回答:“專案組決定采納嶽廣平的意見。”
“當時的首要之急, 是設法營救失聯的警方臥底‘鉚釘’,據分析他有很大可能性被關押在恭州與建寧交接處的一座廢棄宅院裡,隨時有被毒販殺害的危險。不久後,專案組終於確定了‘鉚釘’被關押的具體位置,決定立刻采取行動,聯合建寧及恭州兩地警力實施突擊,但卻為時已晚了。”
“仿佛知道警方會來似的,那棟廢棄宅院在警車抵達前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撲滅後,警方在廢墟中挖出了江停的配槍和‘鉚釘’的屍體,一顆正中眉心的子彈要了他的命。”
呂局突然停住了,偌大辦公室裡隻聽見嚴峫微微的呼吸聲。
“彈道分析結果與推測相匹配,江停的槍柄上,發現了他自己的新鮮指紋。”
明明聲音不大,虛空中卻仿佛有某種令人窒息的東西沉沉壓了下來。
“單從這一點看,確實江停殺害鉚釘的可能性非常大。”良久後嚴峫終於開口道。
如果細究的話他這句回答其實很有彈性,看似附和,實際又沒咬死,甚至還有些懷疑的暗示,但呂局沒有跟他刨根究底。
“那是江停最後一次在人前現出蹤跡,從此他就消失了,公安係統內作犧牲處理,沒有授予烈士稱號。”呂局淡淡道:“但我個人認為,如果他再出現的話,那將是巨大危險再次來臨的先兆。”
他伸手拉回電腦顯示器,嚴峫怔怔看著那張眉目冷淡俊秀的臉隨著屏幕轉了過去。
“呂局……”
“唔?”
嚴峫張了張口,終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您覺得江支隊長是個怎樣的人?”
呂局收拾著桌麵上那堆散亂的材料,沒吭聲,像是在沉思什麼。許久後他終於開口吐出幾個字,說:“年輕,果敢,智商高。可怕的高。”
頓了頓他又道:“這點讓我個人感到很不舒服。”
——很不舒服。
這是嚴峫在短短一小時內第二次聽見相同的形容,他眼神不自覺地變了。
“你回去吧,”呂局擺了擺手:“這幾天刑偵的同誌們都辛苦了,到案卷移訴後,保證給所有參與行動的人員都放大假。啊,你告訴大家,再堅持堅持。”
嚴峫應了聲是,起身向門口走去。
身後悉悉索索的動靜是呂局在整理案卷,嚴峫的手觸到門把,突然又頓住了。他幾乎是強迫自己轉過身再次麵向呂局,深吸一口氣,仿佛藉由這個動作準備好了什麼:
“您就沒有其他什麼想要問我的了嗎?”
“什麼?”呂局一掀眼皮,“沒有了。”
“……”
呂局的口氣波瀾不驚:“你是老魏看著長大的,現在的刑偵副支,以後的處級正支。不論你做什麼事都代表建寧市公安局,我們不信任你,還能信任誰?去吧。”
呂局胖墩墩的身體倚在辦公桌後,嚴峫默然許久,向他欠了欠身,轉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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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興竟然跟上來了,正忐忑不安地等在電梯口,打眼看見嚴峫,立刻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前:“嚴隊……”
嚴峫好整以暇地瞅著他,一步邁進電梯。
黃興搓著手跟了進來:“那天你讓我定位芯片,本來就是個小事,我也沒打算告訴彆人。但呂局從現場回市局後,跟未卜先知似的親自過來問我了,還去技偵處調取了定位記錄,所以我真的是……”
嚴峫:“嗯哼?”
黃興其實摸不準到底發生了什麼,隻隱約猜到嚴峫要求定位跟現場發現的那件小孩血衣有關。但血衣因為本省技術有限的原因,是跟公安部打報告後送到北京的頂級物證實驗室進行檢驗的,結果也直接呈給了呂局,其他人並不清楚內|幕。
從黃興打聽到的隻字片語來看,DNA檢驗結果跟幾年前封存的案子有關,嚴峫八成是擅自行動卷了進去,才被呂局叫去罵了。
“你說我哪兒能預料到這些呢,我還以為要麼是有人借你家錢跑了,要麼是你女朋友跑了,要麼是你媽叫你盯梢你爸……”
嚴峫說:“呸,錢都是我媽的,我爸敢出軌就淨身出戶了!”
黃興立馬大力誇讚順毛拍馬屁,心虛地打聽:“呂局沒罵你吧?”
電梯門打開了,嚴峫抱著手,冷哼著上下逡巡黃興一圈,直到後者賠笑賠得臉上肌肉都酸了,才抽出手來慢悠悠地拍了他兩下:
“罵不罵的,反正呢,本來打算請你的那頓五星級天頂泳池自助烤肉大概是沒戲了。”
黃興:“……”
嚴峫甩甩袖子揚長而去,黃主任目瞪口呆望著他的背影,半晌悲愴地發出一聲:“……你咋不早說有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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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主任追悔莫及,但心狠手辣的地主階級嚴峫卻沒理會,徑直進了刑偵支隊的辦公層,迎麵就隻見眾多刑警正人手一杯奶茶分吃零食,蛋糕巧克力、披薩牛肉乾攤了滿桌,邊上還壘了兩箱個個有拇指那麼大的嫣紅的櫻桃。
“喲,公款吃喝呐,給我來點。”嚴峫順手掏了幾個櫻桃,隨便拿手蹭蹭就吃了,揚聲問:“誰買的單?待會支隊財務報銷,馬翔回頭提醒我記成線人費!”
馬翔吃著披薩含混不清道:“不用那麼麻煩,是受害人慰問咱們來了,喏。”
嚴峫順著他的目光往外一看,一名年輕人正站在大辦公室外的走廊上,不知道正往遠處看什麼——是楚慈。
“吃!就知道吃!”嚴峫立刻拍了馬翔一巴掌:“你們把人半個月的實習工資吃完了!”
“嚴哥,你不懂。”馬翔兩行熱淚奔湧而出,聲情並茂道:“咱們建寧第一惡勢力行走江湖那麼多年了,頭回見到受害人上門不是帶錦旗而是實實在在帶零食的,我控計不了我寄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