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峫腦子裡轟的一聲,張口卻發不出聲,隻冒出一連串氣泡。
——他知道小張救出來的是李雨欣,江停還在後座上。
他被安全帶卡在越來越往下墜去的汽車裡!
理論上人在水下可以憋氣最多兩分鐘,然而劇烈掙紮會急速消耗血氧。這個時候每個人肺裡的那口氣都已經到達極限,再不浮出水麵的話,可能就真的浮不出去了。
但那一刻,嚴峫腦子完全空白,根本什麼都沒有想,所有動作都是生死擦肩而過那瞬間的本能——
“!!”
馬翔隻覺自己勒住嚴峫的手臂被硬生生扳開了,緊接著嚴峫俯衝出去,頭發和衣擺都逆著水流向後揚起,堪稱瘋狂地紮進了黑洞洞的河流深處!
馬翔失聲發出了沒人聽見的嘶吼:“嚴哥!!”
大切就像失去了重力的棺槨,在漆黑冰冷的河水中緩緩飄蕩旋轉。嚴峫裹挾水流紮進後車廂裡,這個在陸地上如此簡單的動作卻變得異常複雜漫長,終於他掙紮著摸索到了什麼,那是後座上已經完全不再動彈的身軀。
嚴峫的心臟血管幾乎爆裂,所有意識都集中成了一句話:彆死,求求你彆死。
哢地一聲,嚴峫把安全扣打開,手忙腳亂解開纏繞起來足以致命的安全帶,抓住了江停的手。這時他根本無法分辨懷裡還是個活人,或者已經變成了冰冷的屍體;他隻能用最後的那點力氣拚命蹬腳,上浮,搶在車身徹底陷進淤泥之前,嘩然衝出了車門!
嘩啦啦——
仿佛漫長得沒有儘頭,終於在肺部炸裂的前一瞬,嚴峫從身後托著江停腋下,猛地衝出了水麵!
“嚴哥!”
“嚴副!”
“咳咳咳咳咳咳!!……”嚴峫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嗆咳,鼻血洶湧而出,糊得滿臉都是。他來不及把氣喘勻,發瘋地抱住江停用力拍打他的臉,幾秒鐘後隻見江停猛地一嗆,哇地吐出了大口水來!
刹那間嚴峫幾乎虛脫了,好險沒沉下去。
馬翔和小張托著氣息奄奄的李雨欣,見狀也鬆了口氣。馬翔精疲力儘地衝嚴峫比了個大拇指,示意他們一塊往岸邊上遊。
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
砰!
空氣凝固住了,剛險死還生的幾個人都沒反應過來。
砰!砰!
槍響震碎空氣,嚴峫等人同時抬頭。隻見那輛撞翻了他們的貨車竟然停在河堤下,從車上跑出來幾個人,為首兩個掏出槍就開始向他們射擊!
砰!砰!砰!
這幫人竟然是打著不死不休的主意有備而來的!
“下水!” 嚴峫爆發出嘶吼,緊接著勒住江停紮進了水裡!
馬翔同時入水,偏偏張冠耀扶著李雨欣,動作慢了半拍,隻感覺少女的身體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向後猛然一推,緊接著血色就順著河水彌漫開來。
她中彈了。
馬翔從水底俯衝過來,把驚呆了的張冠耀狠命拉下水——但還是太遲了。電光石火間子彈旋轉而至,張冠耀身上一涼又一熱,栽進河裡的同時帶出了大股滾燙的鮮血。
渾濁的河麵下,馬翔眼睜睜望著隊友全身裹在血霧裡,霎時瞳孔緊縮如針。
同一時刻。
暗流湍急洶湧,嚴峫一手竭力泅遊,一手勒在江停胸前,幾乎無法睜開眼睛看清周遭的情況,突然感覺懷裡江停劇烈掙紮起來。
怎麼回事?
嚴峫勉強看去,登時血都涼了——隻見江停憋氣到了極致,張口就吐出了一長串氣泡。
那是肺裡的空氣被擠壓至底,水反灌進去了!
嚴峫扳起江停的臉,抓著後腦勺頭發迫使他仰頭,嘴對嘴渡了口氣過去。如果這是接吻的話應該會非常旖旎,但在水下江停的嘴唇冰涼柔軟,無力地半張著,幾乎沒有任何活著的溫度,在唇舌接觸的刹那間嚴峫整個脊背寒毛都立了起來。
不行了,他隻有這一個念頭,江停熬不過去了。
必須快,必須儘快!
仿佛冥冥之中上天保佑,暗流驟然加急,裹挾著兩人轟然撞上岩石又轉了個急角。嚴峫整個身體護著江停,承受了巨大部分衝力,霎時喉嚨裡噴出滿口腥甜,隨即耳膜被重錘悶然一砸。
嘩——
河道陡然變窄,水流托著他們衝上了岸!
混亂中嚴峫算不出自己已經遊出去了多遠,再無法觀察周圍的景象,恍惚隻感覺離墜河處已經有相當長的距離了。江停整張蒼白的臉浸透了水,雙眼緊閉一聲不吭,嚴峫一摸他脈搏,雖然穩定但極其微弱,當即把他翻過來倒置在自己膝蓋上,猛地一按脊背。
“嘔——”
江停全身抽搐,進入肺部的水被硬控了出來,旋即被嚴峫放倒在地,雙手疊起在胸骨下部發狠按壓,輔以人工呼吸,再次起身按壓。
血水不知從他身上哪個部位湧出來,一滴滴灑在江停臉上、衣服上,洇出大片血痕,但嚴峫毫無覺察。
他甚至沒有任何痛感,也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不知道自己在胸外按壓和人工呼吸之間轉換了多少次,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經越來越慘白無力,甚至急劇發抖。
“咳咳咳!”
終於,江停喉嚨驟然痙攣,狂噴出混合著血沫的水,在狼狽不堪的抽搐中醒了。
嚴峫心頭一鬆,支撐意誌的那口氣就泄了,整個人不由自主向後坐。霎時他感覺自己要倒,於是條件反射地用手肘去撐,誰料兩條胳膊都冰涼綿軟得像麵條一般,剛觸地就頹然摔了下去。
我怎麼了?他躺在地上心想。
哪來這麼多血?
緊接著他看見江停搖搖晃晃地爬起來,踉蹌跪坐在自己身邊,臉色煞白到發青的地步,十根手指都發著抖地解開衣扣,反手脫下濕透的襯衣一股腦地緊緊堵在了他腹部上。
江停溺水剛醒,力氣卻出乎意料的大,嚴峫被他按得簡直喘不過氣來,迷迷糊糊問:“怎麼……怎麼了?”
“彆說話,沒事的,彆說話……”
“怎麼了?彆哭,”嚴峫喃喃道,“彆哭。”
江停眼眶發紅但神情冷靜,用力把嚴峫上半身挪到自己懷裡緊緊抱住,讓他心臟保持在比出血口高的水平線上,說:“你中彈了。”
“……”嚴峫的瞳孔微微張大。
儘管十多年來在各種行動中遭遇過很多危險,有些也確實堪稱鬼門關上走一遭,甚至有幾次他都做好了可能要光榮的心理準備,但在如此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近距離接觸死亡,那還真是第一次。
就這麼中彈了?要死了嗎?
可是人質還沒救出來,我還有很多話沒跟江停說,我還沒見我爹媽最後一麵呢?
這是不是也太快了?
大地似乎在震動,砰砰砰砰的。他不知道那是遠處公路上的車接二連三停了下來,鳴笛聲此起彼伏,很多行人在往這邊跑。
“彆怕,會沒事的,彆睡過去。你看,救援已經來了,彆睡過去……”
嚴峫聽不清江停說什麼,甚至實際他連自己在說什麼都聽不見。他的意識一陣陣模糊,感覺靈魂似乎變得非常輕,幾次險些從這具沉重的身體中飄出來,但都被江停的手臂死死錮住了。
“昨天,”嚴峫朦朧著喃喃問,儘管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昨天在……在車上,你是不是……”
“我知道。”江停沙啞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潮濕的臉頰貼著嚴峫的額頭,強行讓自己發顫的聲音聽起來鎮定有力:“你聽我說嚴峫,醒著聽我說。你上次不是問我有沒有兄弟嗎?我有的。”
“我曾經有很多兄弟,但他們都在三年前離我而去了。”
“但你是不一樣的,嚴峫。哪怕有一天我死了,我都會在天上看著你,我會一直看著你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