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峫臉色茫然, 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 一股寒意卻已經本能地從五臟六腑中躥了起來。
“嚴哥。”
“……”
“嚴哥?”
嚴峫一回頭,隻見高盼青已經打完電話回來了:“您沒事吧?”
“……哦,沒事,有點累了。”嚴峫鎮定地說,“你那邊怎麼樣?”
其實打個電話還能怎麼樣, 除非韓小梅真想離開外勤去坐辦公室,否則肯定是會過來的,嚴峫這句話不過是心不在焉的習慣用語罷了。但高盼青還是很關心,問:“要不您先回家休息吧?這一天□□個小時的開車也夠熬人的了, 韓小梅待會就過來。”
嚴峫心神不定地點點頭, 又忍不住透過玻璃往病房瞟了一眼。
步薇已經躺回了病床上,衝裡蜷縮成一團, 隻露出清瘦的脊背。
“您是不是看出哪裡不太對啊嚴哥,”高盼青終於察覺出異常來了,幾不可見地向病房裡揚了揚下巴:“難道這姑娘有點……”
嚴峫不欲多談這個話題, 敷衍道:“應該是我多心了。你陸顧問呢?我送他一程。”
正巧這時江停從走廊儘頭的洗手間出來,嚴峫匆匆向高盼青一點頭, 大步迎上前去, 順手勾住了江停的肩膀,從口型看應該是邊說“咱們先回去吧”一邊不容拒絕地帶著他往電梯方向走。
高盼青看著他倆的背影,總覺得嚴峫摟人的姿勢不太尋常。
他們在警校時哥們之間勾肩搭背的也有, 但不會像此刻嚴峫對陸顧問那樣,不用小臂勾住對方頸窩部位, 而是抓著肩膀與手臂的連接處,還隱隱使力把陸顧問往自己懷裡帶。
從背後望去,嚴峫不像是摟著一個好朋友好哥們,倒有點掩飾不住保護欲和占有欲的意思。
“……我一定是被韓小梅影響了,”老高打了個哆嗦,用力把亂七八糟的想法向腦子裡甩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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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峫最終還是沒能履行雄性照顧家小的天職,成功把江停帶去吃“真正的”海鮮粥;因為江停清晨五六點就爬起來,一路顛去天縱山案發現場,再一路顛回建寧市區,早就困得不行了,在回家的路上就睡了過去。
G65穩穩停在小區樓下,嚴峫熄了火,卻沒立刻叫醒江停。
車頂燈發出微弱的光,映在他疲倦又安穩的眼皮上,睫毛末端隨呼吸極其細微地顫動,好似兩把不太規整的絲絨小扇。
江停整個人雖然是偏儒雅含蓄掛的,但五官卻生得很清楚,眉骨立體鼻梁窄挺,乾淨的皮膚在眉骨處微微反光;他清醒思考的時候,麵部輪廓有種大理石雕塑般冰冷的氣勢,睡著時被燈光一暈,就有些水墨畫似的俊秀從裡到外漸漸滲透出來。
嚴峫呼吸有些急促,強迫自己不帶感情地仔細觀察。
他現在睡著了,是否跟步薇有任何相像?
為什麼在醫院的那一瞬間卻產生了如此怪異的神似感?
一名被公認為殉職並昏迷數年的三十多歲刑警,與一個年方十六、山茶花般美貌嬌豔的小姑娘,無論如何都不該有任何交集,卻在嚴峫的驚鴻一瞥中詭異地產生了某種聯係。
——是確有其事,還是疑心生暗鬼?
“……”江停動了動,迷迷糊糊道:“……嚴峫?”
那呢喃聲沙啞慵懶,嚴峫咽喉霎時有點發緊,不自在地坐回駕駛座上:“到家了。”
江停這才醒來,怔愣了會兒,嗓子眼裡發出一聲含糊的:“嗯。”然後手軟腳軟地推門下車。
嚴峫早已轉到副駕駛車門邊,還沒等大腦不太明白的江停踩到踏板,就伸手把他攔腰一抱。霎時江停全身騰空,還沒來得及發出聲來,就被嚴峫從高高的車門上抱下了地,緊接著若無其事般關門落鎖,咳了一聲說:“走吧,上樓。”
他把上下拋著車鑰匙,故意不去看江停的臉色,率先進了電梯。
嚴峫開始把他日常要用的東西一趟趟搬到這座公寓裡來,衣服、鞋、表、各種用順手了的小家電……如同螞蟻搬家,漸漸把房地產商樣板房一般整潔華美的公寓打造得淩亂、熱鬨、滿滿當當,連空氣中都充滿了三十多年單身狗活潑的清香。
相比之下,隻有幾件換洗衣物的江停堪稱無產階級,連牙膏都是在嚴峫浴室裡擠的。
江停衝了個澡,出來一看時間十點。
可能是在車上睡了的緣故,他的困意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還有點兒餓——江停已經不是早上能睡得著懶覺的年輕人了,如果這時候熄燈的話,指不定明天淩晨就會醒,因此他呆呆地在床邊上坐了會兒,還是決定去廚房找點吃的放鬆放鬆。
嚴峫是個在生活習慣方麵非常兩極化的人。他有非常接地氣的一麵,比方說手機裡存著一百零八種方便麵口味花式測評,衣櫃裡滿坑滿穀的淘寶優衣庫,浴室裡磨出了毛邊的洗臉巾,以及滿櫥櫃的國民女神收藏——鬼知道他出於什麼心理吃完了洗乾淨不肯扔的老乾媽玻璃罐。同時,他客廳那台連接電視的筆記本硬盤裡,“一年級下學期法醫鑒定入門”文件夾下赫然是蒼老師作品全集。
除掉這些以外,他也有非常正宗的富二代的那一麵。
他所有帶領子的單衣都是一件抵月薪係列,西裝和大衣都是固定裁縫從麵料皮毛開始定製,而且熱愛腕表收藏。據他自己的說法是,年少輕狂時喜歡外觀特征明顯的三問和雙陀飛輪,三十多歲後就開始追求低調含蓄的雙追針了。如果哪天家裡破產,他至少還能靠那一櫃子的表吃上個幾十年,過得滋潤不成問題。
鑒於他曾經有過讓大廚團隊親自來家做燭光晚餐的先例,所以當江停走進廚房時,內心十分希望嚴峫在這方麵能走富二代的極端,最不濟也能有點現成打包好,微波爐一轉就能吃的新鮮食材。
然後一打開冰箱,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無知和天真。
空蕩蕩的冷藏室裡隻有幾瓶啤酒、可樂、切成塊的檸檬,以及半個早就發了黴的薑。
“……”江停盯著那半塊薑,思考半天都沒明白一個從不開火的人買薑是怎麼回事,在家自己做生薑可樂嗎?
“你乾嘛呢,餓了?”嚴峫從身後冒出頭問。
這人可能意識到了,就算喪心病狂地光著膀子開車也沒什麼用,這會兒洗完澡後就老老實實地穿上了背心短褲,短發支楞著往下滴水,黑背心後麵被懶得擦乾的水珠洇濕了一片。
江停不太愉快:“你家怎麼連一點吃的都不準備……”
“你說你這人,吃飯的時候睡覺,睡覺的時候又想吃零嘴,你就是因為這樣身體才不好的——甭看了,沒零嘴,正好我下方便麵,分你一包老壇酸菜口味的。”
江停更不滿了:“我不吃方便麵。”
嚴峫說:“那我給你叫個外賣吧,雞蝦小餛飩吃嗎?”
“你們家這小區,外賣送來都幾點了?”
“哎——我說你這人,”嚴峫板起臉教育他:“怎麼毛病這麼多呢,以後過日子可不能這樣。要不這兒還有半包速凍水餃你下了吧。”
江停對“以後過日子”這種說法沒法評價,也懶得自己動手開火下餃子,就說:“算了吧,我也不是很餓。”
他意興闌珊地走出廚房,嚴峫鑽進去下方便麵,邊燒水邊不住地叨叨:“什麼叫算了吧,算了吧是什麼意思?你就是挑嘴,老壇酸菜牛肉麵有什麼不好,上次小馬跟老高為了爭最後一包老壇酸菜還差點打起來呢……”
江停充耳不聞,坐在客廳沙發裡下線上象棋,打算下完一盤就差不多到點兒了去睡覺。
誰知廚房裡叮叮當當的,大概過了十分鐘,嚴峫端著兩個碗轉出來了,把其中一個碗往江停眼前一放:“彆玩了,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