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來自江停:【沒電池了。】
“……”嚴峫心中驚疑不定,猶豫兩秒後輸入:【我立刻讓人趕去醫院?】
對話框顯示正在輸入,持續片刻後消失,然後又出現正在輸入。
但隨之而來的江停的回複卻隻有一個字:
【好。】
“離警察趕到大概還有半小時。”病房裡江停收起手機,隨便放回褲袋:“想聊聊麼,小姑娘?”
總是溫水一樣的柔婉的步薇突然冷硬地迸出了一句:“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知道啊。”
“那為什麼總是叫我小姑娘?”
江停倍覺有趣地望了她一眼:“因為名字是人作為獨立個體的代號,具有特殊的寓意,希冀,以及獨一性,而你明顯隻是個批量生產的提線木偶而已。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這世間不會因為你的離去而出現任何缺憾,對我來說不過是少了個影子。所以你叫什麼名字,又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步薇擱在大腿上的手突然握緊,手背青筋倏地暴出!
“我們來猜猜好了。”江停似乎沒看見她閃爍著冰冷火焰的眼睛,懶懶散散地道:“你是三年前遇到那個人的,是不是?”
步薇略揚起頭,滿臉“我倒要看看你知道多少”的神情。
“你從小父母吸毒,因而家徒四壁、生活窘迫,可能還經常因為各種小事而挨打。十一二歲的時候父母雙雙毒駕去世,本來就不太幸福的童年更是雪上加霜,你可能被送進了福利院,或者是寄人籬下,不管哪種經曆都足以讓一個孩子過早地嘗儘世間冷暖。你以為這種絕望又不公平的生活會一直延續到成年,卻沒想到很快迎來了做夢都想不到的轉機——十三歲那年,你遇見了一個成年男人,非常有錢、有禮貌、可能還有點所謂的紳士風度,讓你過上了童話故事中小公主般的生活。”
“自然而然地,當你情竇初開時,你愛上了他。”
江停風度翩翩,搭在兩側扶手上的掌心往外一攤。
而步薇貝齒緊緊咬著下唇,十指痙攣地絞在一起。
“過人的美貌,過度的早慧,童年時期的各種家庭陰影,以及對殘忍暴力犯罪權勢等等負麵事物的盲目崇拜,這些因素造就了你極度敏感偏激的性格。所以當你發現自己隻是個影子的時候——當時你可能都沒想到自己並不是唯一的影子——與其深陷於自艾自憐、變成可憐兮兮的廢物,你決定主動抓住命運反戈一擊,於是你找上了範正元。”
江停上半身微微向前傾,盯著步薇顫動的眼珠:“如果你再大一些的話,可能會接觸到更多難以對付的精英殺手,他們冷血、殘酷、出價昂貴,同時也訓練有素。但你到底還是太小了,你這個年紀,這個身份,範正元已經是你能接觸到的最上限了,儘管在我們成年人眼裡他拙劣得不堪一擊,事情敗露也不出意料之外。”
“……那又怎麼樣?”步薇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傾,迫使自己強硬地頂著江停的注視:“事情敗露隻是我運氣不好而已啊,我下次吸取教訓,會進步的,陸——叔——叔。”
江停對她的稱呼不以為意,“一次膽大妄為就夠你被懲戒了,哪裡來的下次?”
“什麼懲戒,我根本不知道你說的是什——”
“你知道的,小丫頭。”江停向後靠進扶手椅裡,表情波瀾不興:“否則為什麼滕文豔和李雨欣這兩起綁架都發生在七月中,隻有你是六月末?”
步薇不明所以,但她畢竟是個心思敏銳、智商極高的女孩子,江停的話讓她本能地感覺到了一些非常不好的東西。
“……六月末又怎麼樣?”
“所謂的儀式,或者說那個人對你們這些小女孩的考驗,隻會發生在每年七月中。因為這一切紀念的都是很多年前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故事從八點零九分太陽落山的那一刻開始。”
“你以為隻要完美複刻當年發生的每個細節、每句對話,就能通過這場考驗,從可憐的影子變成正主?——不,你所經曆的這些不是考驗而是懲罰,是每年正式劇幕拉開前,提線木偶在後台進行的一場無足輕重的彩排表演。”
江停陳述時沉穩沙啞的聲音非常好聽,但在步薇聽來,卻比最惡毒的詛咒還令人驚怖:
“……我不相信……”
“八點零九分。”江停戲謔道,唇邊的笑容加深了:“如果放在七月仲夏,是白晝將儘、長夜開端,代表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被黑暗漫長的刑罰所取代。但放在六月末是什麼?天已經黑了,編寫這劇本的人已經走了,你真以為他會關心你為通過這場所謂的‘考驗’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考驗本來就不是為你準備的,你已經是個被放逐的棋子了。”
“我沒有被放逐!不可能!”步薇霍然起身,但物理位置上的提高並沒有讓她占據上風,相反恍惚間她仿佛正急速向冰冷的深淵墜下:“不要胡說八道,你又算什麼?!你隻不過是個……”
江停一句話就把神經質的少女釘在了原地:
“那為什麼自從被警方發現住院後,你就再沒收到過來自那個人的任何指令?”
“……”步薇雙眼瞪得大大地,臉上血色褪儘。
“他不理你了,你被拋棄了。”江停微笑望著她,似乎有一點憐憫:“這就是對替代品妄圖抹殺正主的懲罰。”
破舊生鏽的防盜門被推開,帶著濃重灰黴味道的空氣迎麵撲來。
“小心點,咱們沒證。”嚴峫拉了韓小梅一把,“馬翔守在外麵,回頭要是搜出來什麼,你回局裡去補個搜查證。”
這是一套典型的老式布局住宅,進門左側便是堆滿雜物的廚房,穿過小小的玄關,進入低矮的飯廳套廁所,再穿過一道木門才是支著鋼絲床的廳堂。那鋼絲床差不多可供成年人蜷縮側臥,可想而知是步薇小時候睡覺的地方;廳堂東麵連接著大人的臥室,舊書桌、木板床、油漆剝落的大衣櫃,牆上掛著幾十年前照相館裡劣質背景的結婚照,背景顏色都已經褪光了,一對新人的臉都被水彩筆塗得亂七八糟,淩厲雜亂的筆觸分明閃爍著來自孩童的惡意。
“這地方……應該是步薇小時候她父母的家吧,好像已經很長時間沒人住過了。”韓小梅低頭小心穿過臥室門,眯著眼睛左右張望著:“奇怪,為什麼她還隨身帶著鑰匙呢?”
嚴峫的聲音從外屋響起:“因為她最近回來過。”
“哎?”
韓小梅覓聲出屋,隻見嚴峫蹲在廳堂中的錄像放映機前。
——這屋裡所有東西都蒙著灰,隻有放映機稍微新一些,且有明顯被擦拭過的痕跡。嚴峫打開電源,屏幕驀然閃現出熒光,緊接著光碟匣嗡地一聲,自動把上次斷電前沒取出的碟片退了出來。
“這是什麼?”韓小梅好奇道。
嚴峫沒有回答,而是把光碟插進放映機,帶著勘察手套按下了播放鍵。
老房子采光不好,屋裡陳舊陰暗,隻有屏幕上幽幽熒光將嚴峫的臉映得晦澀不清。首先出來的是劣質光碟在數字量化時產生的雪花、色彩帶,隨即畫麵閃現,倏而一清,被放大到整個屏幕的手指出現在了嚴峫和韓小梅眼前。
“管用嗎?”屏幕裡有人說。
“不太好使。”
“扣子彆不住,忒費勁了……”
畫麵不斷搖動,緊接著聚焦拉遠。
背景竟然是某個公安局辦公室,一個身穿淺藍色製式襯衣、肩章領帶俱全、袖口隨意卷到手肘上的年輕人,正坐在寬敞的辦公桌後,在鏡頭掃過來時敏銳地抬起頭,緊接著伸手擋住了自己半邊俊秀的側臉。
“走了江隊!”畫麵後有人喊道:“車在樓下等咱們!”
年輕人整理好案卷資料,起身拎過椅背上的警服外套。有可能是製服褲子筆挺的原因,他走起路來顯得腿很長,經過鏡頭前時微微皺了下眉頭;那瞬間潔白的臉頰,烏黑的鬢發,甚至連隨著皺眉這個動作顯得越發濃密的眼睫都在屏幕上清清楚楚:
“先關上,開始行動再拍。”
韓小梅張著嘴,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踉蹌跌坐在沙發裡。
而嚴峫直勾勾盯著屏幕,緊咬牙關,隻要稍微開口劇烈搏動的心臟就便會從喉嚨裡跳出來——
這錄像是當年恭州支隊的某個執法記錄儀。
步薇曾躲在這破舊的老房子裡,一遍遍觀看模仿更年輕時候的,各種動作和神態的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