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星電話脫手而出,摔在了地上。
但江停什麼都聽不見,也感覺不到。他肺部所有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足足有好幾秒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出聲音,等意識到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咽喉已經喊得完全嘶啞了:
“行動取消,全部撤退——”
“撤退!!”
但已經太晚了。
嘶吼通過無線電響徹塑料廠的同一時間,火光衝上天空,氣浪掀翻房頂,爆炸將現場周邊所有警車轟然推翻!
“江隊回來!”
“快攔住他!”
“不好了,江隊衝進去了!”
……
著火的牆壁坍塌傾覆,四麵八方熊熊燃燒,甚至連眼珠都感覺到灼熱。江停站在看不到邊際的火海中,仿佛從那一刻開始,他就再沒能走出這撕心裂肺的煉獄。
警笛聲聲尖嘯,由遠而近。
……
“江停,”嚴峫抓著他的肩膀,低聲喝道:“清醒點,江停!”
遠方鐵路儘頭,夜幕中隱約閃爍著變幻的紅藍光點,警笛在河流洶湧水聲中若隱若現。
——沿河兩岸搜索的建寧警方終於趕到了。
“我從爆炸現場被……被綁走,之後幾個月時間一直蒙著眼睛,被關押在某個製毒據點。我能聞到附近化學製品的氣味,但沒法分辨出地理環境,也不知道外麵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有好幾次我以為自己會死在那裡。”
江停急促地吸氣,強行平息激蕩的情緒,兩個手腕被嚴峫強行抓住挪開,露出了通紅的眼眶:
“直到某天黑桃K說,他們抓住了試圖逃走的警方臥底,我就知道鉚釘最後也沒逃出去。”
嚴峫緊盯著他低聲道:“當時嶽廣平正在外麵組織警力營救你們,”
“不,是救鉚釘。”江停苦澀地糾正,“我在他們眼裡是個叛徒。”
“……”嚴峫想安慰什麼,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江停蒼白地笑了笑:“對我來說其實無所謂,但可惜一件事,就是警方來得太遲了。在外麵的營救行動正式開始前,黑桃K把我帶到關押鉚釘的地方,給了我一把槍……”
嚴峫幾乎能猜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不由微微變色。
“……他說隻要我殺了鉚釘就可以離開,否則就和鉚釘一起死。”
江停深深吸了口氣,竭力仰起頭。
他有很多話都沒說出來,嚴峫能感覺到。但就算是心性最堅定強硬的人,也有不能觸碰、不堪回首的傷疤,鮮血淋漓地刻在靈魂深處,除了讓時間慢慢治愈之外彆無他法。
嚴峫伸手勾著他後頸,用力揉搓那冰冷發青的臉頰:“你扣下扳機了麼?”
江停哆嗦著搖頭。
“你殺了鉚釘嗎?江停,看著我。”嚴峫扳著他的臉,迫使江停與自己對視:“沒關係,不管發生了什麼都沒關係,是你殺死鉚釘的嗎?”
仿佛空氣凝固成冰後又一絲絲破裂,江停的回答終於顫栗著滲了出來:“……不……”
“不是我……不是……”
“是你殺了他。”黑桃K含笑的呢喃從耳邊響起:“記住,他是為你而死的。”
“牢房”對麵角落裡,那身影蜷縮佝僂著,但眼睛發著駭人的亮。儘管江停不想看也不想聽,但他確實看見了,那雙注視著槍口的眼睛裡清清楚楚寫著兩個字,口型不斷重複的也是同樣兩個字——
“開、槍。”
開槍,江隊。
開槍——
剩下所有都隻殘存在記憶裡,江停一咬牙扭轉槍口,但還沒來得及對準自己,他的手被人強行抓住,硬生生扭回前方,緊接著食指被按動扣下了扳機!
槍聲響了。
“他是為你而死的,”那聲音在大腦深處一遍遍重複。
“再沒人會相信你,沒人願意聽你說任何一個字,迄今為止的罪行和判決在故事最開始就譜寫好了——”
“所有人都希望你來當叛徒,否則正義哪來的用武之地?”
警笛越來越近,手電筒搖擺的光束在河對岸明明昧昧。
“所有一切都沒法跟人解釋,因為這本身就說不清楚。當年把我從福利院帶出來的領養人,中學幾年的學費生活費,考公大時的政審材料;我是怎麼從販毒集團逃出來的,為什麼沒有被殺,為什麼殺死鉚釘的子彈檢驗與我的槍管痕跡完全吻合……這無數的疑點沒一個能解釋清楚,我的檔案乃至整個人生,處處都能查到與黑桃K之間千絲萬縷的聯係。”
“所以如果我是你,嚴峫,上麵這所有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江停發白的嘴角略微往上彎,儘管眼底滿是血絲:“嶽廣平死了,鉚釘死了,1009塑料廠爆炸案後發生過的所有細節,除了黑桃K之外隻有我自己知道。而就算你願意聽我解釋,我也說不清為什麼自己的指紋會出現在701室的門框裡。如果我是你,最穩妥的做法是把江停這個人交給警察。”
幾束手電光芒漸漸逼近,搜索人員的喊叫隱約傳來。
嚴峫眉峰劇烈一跳。
我該怎麼辦?他心想。
我相信他嗎?
江停從嚴峫懷裡掙脫,身形有點搖晃,但還是咬牙勉強站了起來:
“江陽縣醫院那次你問我為什麼不肯說真相,其實我對你說的全都是實話,隻是隱瞞了一部分內情。之所以隱瞞也並不是因為怕你卷進這趟渾水,而是因為我不相信你。”
嚴峫低聲怒道:“我——”
但緊接著他被江停打斷了:“我不能讓自己相信你,因為我現在已經什麼都沒有,隻剩下這條苟延殘喘的命了。如果有朝一日你把我轉手賣出去的話,這條命可能都堅持不到回恭州的那天。”
江停不由苦笑起來:“但我還是很有必要活著的,不然那麼多人平白枉死,指望誰來討這筆血債呢?”
警犬的吠叫隨著風越來越近,遠處大橋儘頭,路燈下隱隱綽綽出現了同事們匆忙的身影。
嚴峫向後遠眺,隨即果斷去拉江停,想讓他蹲下身降低可見度,但江停強行抽回手腕,向後退了半步。
烏雲從遠方覆蓋夜空,河岸邊腥鹹的水汽越來越重了。他們就這麼一高一低,兩相對望,江停麵孔蒼白又毫無表情,在濃墨般的夜幕中勾勒出清晰的剪影。
終於嚴峫開口問:“那現在是怎麼回事,是什麼迫使你總算願意相信我了?”
“……”
“是怕我真的不分青紅皂白把你告發出去,所以不得已而為之?還是你終於願意稍微睜眼,看看我為你所做的一切了?”
許久後江停緩緩說:“……你做過的一切我都能看到……”
他的眼神還是沉著。他總有辦法在極短的時間內強行壓抑住所有虛弱、悔恨、悲傷和痛苦,讓淋漓鮮血沉澱在心底,讓那根支撐靈魂的脊梁傷痕累累卻難以折斷,永遠一往直前。
“我從未擁有過來自父母手足的親情,不曾體驗過男女之間的愛情,甚至沒交過什麼朋友,連友情都相當匱乏。如果說曾有人最接近我心裡那個位置的話,那個人是你。”
他頓了頓,望著嚴峫:“但我無法放任自己回應這種感情……我不想騙你。”
嚴峫指甲攥緊掌心,低微急促地喘息著,他聽見了不遠處警犬奔跑的呼哧聲。
“所以嚴峫,”江停冷硬地一字字道,“要不要把我交出去,你自己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