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聯係這個詞應該隻是江停涵養好,否則還有更多更難聽的詞彙來表達相同的意思,不過秦川也不太在意:“不,不是我聯係他,是他主動來找我。”
“主動找你?”
“對,是我考上警院的第一個學期。確切的說,是在嶽廣平以‘父親’的名義首次出現在我人生中的第二天。”秦川揶揄地聳聳肩:“早得出乎你意料吧,所以我才說久仰大名呢,江支隊。”
確實如此。
如果真按這麼算的話,秦川認識黑桃K竟然在十多年前!
“嶽廣平是下鄉當知青的時候跟令堂認識的?”江停問。
“老套的故事。下鄉知青苦悶時迷茫的慰藉,麵對回城的重大人生選擇,未來幾十年間的良心拷問和終生遺憾……不值一提了。”秦川說,“我不知道嶽廣平是什麼時候確定我的存在的,高考那年鄉下的母親突然去世,我開始接到資助,卻從來不知道‘好心人’是誰。直到上警院才知道,原來好心人就是親爹。”
直到現在說起這段往事,秦川都有種微妙的自嘲。
“嶽廣平也許是想等到我考上大學後再來相認,彼此情緒上都會穩定一些,但他沒想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已經被黑桃K的人盯上了。也確實,當年他是恭州最有希望接任公安局長寶座的人,黑桃K不會放過那麼有利可圖的目標,所以在嶽廣平痛哭流涕來到我麵前的第二天,黑桃K也出現了,問我:‘你知道嶽廣平當年拋棄你們母子是為了什麼嗎?’”
江停眯起眼梢,目光上下打量幾步之外的秦川,緩緩道:“你不像是會站在那裡聽憑他洗腦的人。”
“當然不是。”秦川失笑道,“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否則我怎麼會來建寧而不是去恭州?”
如果去恭州,以嶽廣平的愧疚之心,即便不至於走後門幫兒子升官,也絕不會少做安排。
但秦川沒有——他來到建寧,從派出所實習警開始乾起,這麼多年來的血汗傷病是真的,功勳也起碼有八成是真的。
“他是為了他的前程,”江停輕聲說,“所以你也要自己掙出一個不輸於他的前程。”
秦川沒有否認。
“十多年來你一直在跟黑桃K合作?”江停問。
“哦,這倒沒有。”秦川坦誠而又直截了當地否認了,說:“警院四年裡黑桃K接觸了我幾次,希望我去恭州做嶽廣平身邊的內應,策反他、掌控他、甚至有一天可以取代和毀滅他;我承認這個毒梟的煽動性和說服力都堪稱天才,甚至一度差點把我洗腦。但到最後,我想要證明自己的欲望還是強烈到壓過了一切,甚至包括對生父的仇恨。”
證明自己什麼呢?秦川沒有說,江停也沒有問。
但有些事在聰明人之間不用點破,他們都知道——
當年你拋棄鄉下的女友,拋棄身為男人的道德和責任,以此來換取孤家寡人和位高權重的前程。而如今被你拋棄的兒子不需要依仗和乞求你,也能證明自己的能力,也能讓你那張老臉上露出羞慚和後悔。
“隻有一點我很奇怪,”秦川說,“雖然我拒絕黑桃K並離開了恭州,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也沒有任何反對,像是早就能預料到一樣,隻是突然斷絕了所有音訊和聯絡。從此這個販毒集團好幾年都沒在我身邊出現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直到五六年前……”
“因為他能理解這種感情。”江停淡淡地道。
“什麼?”
江停臉上露出一絲有點古怪的神情,“沒什麼,你繼續說。”
“直到五六年前,我在某次逮捕行動中遭遇危險,當陷入孤立無援境地的時候被人救了。”秦川說,“是黑桃K 的人。”
五六年前,那差不多是江停在恭州發現“藍金”的時候。隨即江停開始追查,並終於摸到恭州山區某處地下製毒工廠,在那裡再次遭遇了成年後的黑桃K。
命運的軌跡從四麵八方延伸而來,漸漸形成一張大網,將所有人都裹挾在其中,轟然奔流。
“這個時候你在建寧工作多年,卻還是個拋頭顱灑熱血的小刑警,終於發現了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了黑桃K的幫助,你的生命安全和查案效率都有保障了很多,各個零散的小毒販都能一網打儘,層層升遷也變得格外順暢,是麼?”
江停注視著秦川,對方點點頭:“差不多吧。”
“所以你們最後還是合作了,”江停的語調不帶任何疑問,是陳述性的:“當時嶽廣平已經升任副市長兼公安局長,但他就像恭州市的一麵銅牆鐵壁,黑桃K無法把他拉下水,隻得再次從你身上入手。”
秦川歎了口氣,說:“是的。”
就像江停猜測的一樣。
當年連副支隊都不是的秦川,無法為黑桃K提供建寧方麵的任何幫助,毒梟的首要目標還是嶽廣平。因為就算把恭州公安係統滲透得再多,如果一把手嶽廣平堅持不下水的話,黑桃K的掣肘還是非常大的。
可以說,嶽廣平是黑桃K最難啃的一根骨頭,孤家寡人的副市長沒有任何破綻。
除了秦川。
最後一點天光漸漸消失,陰雲籠罩著這座城市,雨點不斷拍打窗戶。屋子裡已經連家具的輪廓都模糊了,但不知為何江停微微扭曲的臉卻還很清晰,他勉強張開死死咬緊的牙關,開口時聲音像繃緊了的弓弦:
“所以,三年前把1009行動情報泄露給黑桃K,並害死了我十四名緝毒警的那個內鬼,就是你?”
“哈哈哈……”
屋子裡響起低低的笑聲,隨即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秦川扶著額角,連肩膀都在抖動,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謊話,足足過了半分多鐘才勉強止住笑意,抬頭戲謔地看著江停:“我說江隊——都三年過去了,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江停就像浸在冰水裡,從鼻腔到肺部,都灌滿了刺骨的冰碴。
“嶽廣平這個公安局長是吃素的麼,他會把這麼重要的情報隨隨便便告訴彆人?更何況我連恭州的警察都不是,你還以為他會在某天家宴吃飯的時候,把公安局的內部線報當下酒菜一樣說出來?”
“……”
“彆給自己洗腦了,江隊。”秦川眼底閃爍著嘲弄和憐憫交雜起來的神采,說:“導致1009緝毒行動失敗並將十多名戰友送進黃泉的,一直是你和嶽廣平。”
江停手肘、肩膀乃至於半邊身體,都在大衣之下不為人知地戰栗著,握槍的手筋骨寸寸突起。
但秦川仿佛沒看見,他就這麼盯著江停在昏暗中一動不動的瞳孔,輕輕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微笑道:“根本就沒有什麼內鬼,從來都沒有——”
“凶手就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