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沒什麼。”他咳了聲,說:“我待會再打吧。”
對麵接線員立刻就掛斷了通話。
嚴峫一個人在車裡坐了會兒,反複摩挲手機,有些反常的心神不寧。透過車窗可以望見苟利他們在土坑周圍忙碌,警犬被民警拽著呼哧呼哧,暫時沒人注意到這裡。
他猶豫片刻,發了條微信給江停:
【醒了嗎?吃了什麼?】
幾分鐘過去了,江停沒有回音。
“老嚴——!有發現!”苟利直起身,遠遠地向警車這邊招手。
嚴峫看看時間,現在是早上不到九點,也許江停還沒起。
他呼了口氣,刪除剛才那條微信,把手機裝回兜裡,鑽出了車門。
·
“礦泉水瓶。”苟利挺著肚子叉著腰,額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站在坑底向上舉起一隻沾滿泥土、已然變黃的空塑料瓶,衝嚴峫晃了晃:“果然呐!凶案慣犯的‘簽名’也許會遲到,但不會不到——唉!”
雖然他唏噓不已,但當地警方並不知道六一九連環綁架案的細節,望著這個空水瓶,都十分的納罕。苟利也沒多解釋,把塑料瓶裝進物證袋示意助手保存,繼續道:“沒有彈頭,沒有彈殼,森林天氣和濕度對現場造成了很大破壞,已經找不到具備鑒定價值的腳印和生物檢材了。沒法子,你們過來兩個人幫我把屍骨抬上去,等下山了再做進一步屍檢吧。”
當地派出所民警連忙應聲,呼啦啦下去了好幾個人。嚴峫脫下外套捋起袖口,也戴著手套鞋套下了坑,指揮民警分彆提著塑料布的幾個角,儘量把滕文豔的屍骨平抬起來。
嘩啦啦——
塑料布一移動,塵土泥沙簌簌而下,嚴峫目光無意識落在屍骨表麵的衣物上,突然整個人一愣:“等等。”
民警沒聽見,還在往前走。
“等等!停下!”嚴峫吼道:“把她放下來!”
所有人都紛紛回頭,民警吃了一驚,不知所措,七手八腳把塑料布放回了地麵上。
苟利吭哧吭哧過來:“老嚴你怎麼啦?——哎!你乾嘛!”
嚴峫上手就要去翻動屍體,被苟利一把拉開,險些迎頭給他一巴掌:“你作死呢!你想乾嘛!”
“把她給我翻過來,快!”
苟利完全不明所以,但看嚴峫眉宇冷峻,立刻讓助理法醫過來小心將支離破碎的屍骨翻了個身,露出了背部。
剛才嚴峫回車上打電話的時候苟利已經粗略看過屍體背麵,清理過表麵的浮土,隻留下了乾燥凝結的泥塊,因此屍體翻過來後,衣物背麵便暴露在了眾目睽睽之中,以及嚴峫驟然緊縮的眼底——
滕文豔所穿衣裙是兩截式的,上衣淺色圓領短袖,背後布料上印著幾乎已經很難辨認的淺紅圖案。
——那是一個半圓蓋在橫線上,半圓外依稀輻射出幾道紅線。
即便讓聯想能力最豐富的成年人來看,這都隻是稚童關於太陽升起的簡筆畫而已。然而在目光觸及的同時,嚴峫猝然閉上眼睛,腦海深處浮現出了另一件完全相同的汗衫——阿傑狙擊五零二緝毒現場後,留在現場的孩童血衣。
當年江停在孤兒院裡穿過的衣服。
“你怎麼了老嚴,你有發現?”
嚴峫胸腔在襯衣下輕微而急促地起伏,他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對著屍骨拍了幾張圖片後一言不發地往土坑上走。苟利還挺擔心的,追在後麵大聲問:“你沒事吧,喂!”
“我要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嚴峫沙啞道:“你們先忙。”
嗡嗡的疑惑和議論很快遠去,嚴峫大腦裡亂哄哄的,疾步走到遠處警車後摸出手機,幾乎是條件反射式地,撥出了江停的號碼——
你知道滕文豔跟你出身於同一孤兒院嗎?
當年與黑桃K一同被綁架的地方,那個孤兒院的信息,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能回憶出多少?
無數疑問化作撕扯著腦溝的利刃,然而手機屏幕剛剛顯示撥出,還沒響起撥號音,嚴峫突然被額角的抽痛弄清醒了,猝然摁下掛斷。
空氣仿佛結冰凍住,不知過了多久,人群的喧嘩和腳步才滲透一般,漸漸從遠處現場傳來。
嚴峫垂下形狀銳利的眼睛,目光冰冷,盯著手機屏幕表麵映出的自己。
半晌他喉結聳動了下,再次打開手機,從微信列表中調出了馬翔:
“幫我查查二十年前S省通山地區附近是否有孤兒院,”嚴峫按著語音消息鍵,低沉地道:“查到後把詳細地址發給我。”
·
沉冤三年的被害人屍骨被抬出土坑,包裹起來,準備裝車運下山,到附近的縣城殯儀館去做進一步詳細解剖。苟利不厭其煩指揮新來的實習法醫保持力道均衡、儘量小心挪動,然後親手為車後廂裡的屍骨蒙上白布,念了兩句阿彌陀佛,砰地關上車門。
助手一溜煙奔來:“苟頭,您手機響了!”
“說多少次了頭之後加兒化音!”苟利噌噌摘下手套接過電話:“喂,魏局?”
這地方通話信號非常一般,對麵的背景又十分嘈雜,苟利繞著空地走遠了幾步,才聽見魏副局在手機那邊沉聲問:“你一個人嗎?嚴峫在不在你身邊?”
苟利踮腳展望,隻見嚴峫在十餘米以外的地方站著,眉間緊鎖低著頭,不知道在跟誰發短信。
“在邊上呢,我去叫他?”苟利漫不經心地抬腳往那邊走,誰知話音剛落就被手機裡的聲音喝止了:“彆,你站住!”
“啥?”
魏副局深深抽了口氣,才穩定住異常尖利的語調:
“你給我記好了,我下麵說的話一個字都不準告訴嚴峫,在回市局之前什麼都彆讓他知道。”
“我現在醫院裡,呂局出事了。”
苟利眼皮霎時一跳!
“呂局在嚴峫家小區附近遭到襲擊,因為案發時附近偏僻,拖到今天淩晨才被環衛工人發現報警。我們所有人現在都在醫院,剛剛才脫離危險。”
“……”苟利一開口嘴唇就發顫:“誰乾的?!”
醫院走廊上,魏副局望向敞開的病房門,省廳刑偵總隊數名專家及市局餘珠等人正圍在病床邊,看著呂局緩緩睜開渾濁的眼睛,每個人臉上都掩飾不住焦灼。
呂局仿佛在一夜之間衰老了十歲不止,灰敗浮腫的臉上還戴著氧氣罩,每發出一個音就呼出一陣白氣:“……我看到了他的臉,沒有……絕對沒認錯……”
話音未落他胸腔中爆發出一陣咳嗽,所有人都驚叫起來,幾名專家臉都白了:“是誰?到底是誰?!”
“呼、呼、呼……”呂局大口喘息,勉強嘶啞道:“是恭州,恭州禁毒死了的那個——”
“那個江停。”
時間倏然停止,指針飛速後退,回到十個小時前——
滿世界沙沙不斷,偏僻的後巷在雨夜中伸手不見五指。遠處街道上車輛駛過,模糊的燈光一閃即逝,閃亮的水窪瞬間被踩得四分五裂。
江停的黑色大衣下擺隨腳步揚起,冰冷森白的麵孔被遮擋在黑傘之下,疾步轉彎時隻聽“當啷!”一聲清響。
他經常隨身攜帶的那把折疊刀被丟在了垃圾箱邊,刀鋒鏘然落地,一絲血跡隨著臟水緩緩化開,汩汩流向了不遠處的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