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峫卻沒有立刻動,而是站在原地,略微加重語氣強調:“江停這次去臥底前,已經拿到了劉廳親自簽署的權限書和應急情況解決辦法……”
“所以呢?”呂局挑眉反問:“你比陳處的主意還多不成?要不陳處的位置你來坐好不好哇?”
胡副局長有些臊眉耷眼地站著不吭氣,嚴峫哭笑不得,陳處幾不可見地向他輕輕點了點頭。
“走吧走吧,”呂局親自過來拉嚴峫,又客氣地衝江停一頷首:“那就麻煩你了,江隊長!”
嚴峫緊緊捏了捏江停的肩,才隨呂局走出了病房。
江停嘴唇緊緊抿著,一直目送著嚴峫離開,病房門哢噠一聲輕輕關上。室內恢複了肅穆安靜,陳處拿出錄音設備,向他投來一個“可以開始了”的眼神,他才背靠著雪白的枕頭坐直身體,用力地咳了聲。
胡副局長筆直地坐在扶手椅裡,拿著錄音筆和記事本。
“……關於1009行動之前,我和嶽廣平局長的暗中計劃,以及我們當時對內部腐敗現象的調查。”江停深深吸了口氣,沙啞地道:“當時具體情況是這樣的……”
“齊思浩的事會很麻煩麼?”
嚴峫跟著呂局,兩人前後走進電梯,金屬門在他們身後緩緩合攏。
“如果老齊隻是偷賣待銷毀贓物,會很麻煩。”
嚴峫一邊等待下文,一邊按了往上的樓層。
“但他還賣了高純度的‘藍金’ ,藍金量刑與傳統毒品完全不同。”果然呂局又繼續道:“臥底通常都是有一定權限的,越高級越艱難的臥底任務權限越大,江停出發前劉廳在電話裡口頭許諾了既往不咎、事急從權,所以現在就算恭州再想做文章,也不好往死裡打劉廳的臉吧。何況他們內部的小辮子還有一大把呢,哈哈哈——”
當年黑桃K從美國回來後,死活都沒法把自己人安插進鐵桶似的恭州市局,那純粹是因為這隻鐵桶已經變成吳吞手下的金魚缸了。雖然三年前江停“殉職”後,很多人趁著機會金蟬脫殼,把絕大多數黑鍋都甩給了死人,但如果真追根究底的話,江停在早年恭州的重重黑幕中隻是個不起眼的角色而已。
“更何況,”呂局涼涼地道,“你跟楊媚不都說自己沒看清齊思浩到底被誰打死的麼?”
嚴峫:“……”
嚴峫在呂局揶揄的打量中自嘲擺手,電梯門在兩人眼前徐徐打開。
這一層是單人特護病房,走廊比較空曠,儘頭拐角處兩名便衣正守著一扇不起眼的病房門,見呂局過來立刻站起身。
呂局示意他倆稍微走遠點,然後才推開門,展現出了病房裡的景象。
嚴峫呼吸屏住了。
冷清的病房一色蒼白,病床上孤零零躺著一道身影,至今上著呼吸機和生命裝置,右手被死死銬在鐵製的床架上。
那是秦川。
“按你之前請求的那樣,醫藥都是幾倍超額配給,回頭你把超出這部分的帳結一下。”呂局背著手站在病床邊,望著秦川削瘦平靜的臉,淡淡道:“不過他至今沒有任何清醒的跡象,應該是顱腦損傷的緣故,具體醫生也解釋不出來為什麼。”
嚴峫心中一沉:“如果一直不醒的話……”
“那就要看他有沒有江隊那樣死而複生的好運氣了!”
“……”嚴峫默然不語,心神有些恍惚。
他想起自己當天趕到的時候,金傑正拽著秦川的頭往樹上狠撞,顱腦損傷應該就是那時留下的吧。
“對他而言,或許一直昏迷著反而比較好吧。”呂局搖頭一歎:“不過他知道聞劭集團內部很多機密,對我們進行後續偵查是很有意義的,而且隻有他醒來才能接受審判,不論是功也好過也好,總要在法律麵前有個交代,對被害人也得有個說法。”
提到被害人三個字的時候,他意有所指地瞥了嚴峫一眼。
嚴峫低聲道:“他害我的那一次,我願意出諒解書。”
“嗯?不是兩次嗎?”
“一次,藥酒下毒。江陽縣襲警那次的主謀不是他,買通冼升榮的是金傑。”
呂局沒料到這一茬,倒愣住了。
“老秦是聰明人呐——!”嚴峫長長歎了口氣,說:“當時他應該已經跟聞劭有了一旦入獄要救他出來的約定,但聞劭隻負責吩咐,實際操作的還是金傑。爆炸劫獄這種事,弄不好就成了殺人滅口,老秦主動幫金傑頂了個鍋,屬於無奈之下的示好,反正他身上也不差這一樁事兒了。”
“你怎麼知道……”
“嶽廣平那把失槍三年來一直在金傑手裡,否則那天在秦川家,他攻擊您和江停的時候,為什麼沒動那把槍?”
呂局無聲地:“哦——”
“其實他這招其實還是挺聰明的,江停說後來在緬甸的時候,他跟金傑一直處得還不錯,應該就是這件事埋下了引子吧。”
兩人都有些唏噓,呂局歎道:“卿本佳人,奈何為賊,唉!”
“——如果,”嚴峫猶豫了下,才問:“如果老秦醒來,主動配合調查提供情報,您覺得法院那邊差不多應該……”
呂局搖搖頭,“不好說,公職人員知法犯法,十年起步終身到頂吧!”
嚴峫茫然所失。
“對了,說起這個。”呂局仿佛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方正弘受過你的恩,嘴上不說,心裡還是挺感謝的。如果你要求的話,或許他也願意出個諒解書,對秦川的量刑會有幫助,你覺得呢?”
嚴峫迎著呂局漫不經心中隱隱透著一絲審視的目光,半晌沒有說話。
“……算了吧,”過了很久他才道。
“哦?”
病房窗外陽光燦爛,反襯得這一方慘白空間更加冷清,隻有監護儀上閃爍的綠光顯示著病床上人餘息尚存。
嚴峫沉沉地呼了口氣。
“秦川在最後的圍剿行動中是有功的,如果不是他,第二波爆炸會更加提早,老康那一組特警和臥底估計得當場交代在那兒。另外他幾乎是用生命的代價拖住了金傑,雖然當時您已經預料到峽口有第三波炸|彈,而且已經把防爆小組派到那裡開始拆彈了,但如果沒有他打的那十幾分鐘時間差,警方的損失會比現在大。”
“除了實際起到的作用之外,他還試圖讓黑桃K錯過最佳的逃跑機會,令警方有時間衝上來包圍車隊,然後趁黑桃K自顧不暇的時候親手從身後給他致命一擊。雖然這個方案失敗了,但主觀上的立功意識確實是存在的。”
“那跟老方的事又有什麼……”呂局挑眉問。
“我願意做一切努力,來請求法院考慮到這些立功表現,甚至沒有表現成功的立功意圖;但有些事人力不可為。”嚴峫苦笑起來:“如果老方就諒解書的事來找我,那麼我會開口請求他,但我不會主動去跟他提。否則對那些清清白白又無辜遭殃的人來說公平又在哪裡?”
呂局眼底閃爍著複雜的神采,他得到了滿意的答案,但又有些悵然,伸手拍了拍嚴峫的肩。
這時門被敲了幾下,護士進來給藥了,他們兩人便退出病房,在主任醫師的帶領下來到樓下辦公室去看腦部掃描,商量後續治療方案和可能的蘇醒時間。呂局到底還是對嶽廣平唯一的兒子放心不下,但秦川這個現狀大家也確實都沒辦法,隻能寄希望於時間和奇跡了。
少頃呂局手機響起,他扶著老花鏡一看,“喲,江隊那邊完事了,走吧。”
“你的情況非常複雜,恭州市局會仔細研究處理辦法,在此期間——”
江停了然道:“我明白,我完全任憑組織處理。”
胡副局長這才有些滿意的模樣,起身敷衍地點點頭,轉身走向病房門。
江停也費力地翻身下床:“我送送您二位吧。”
陳處看著不忍,想叫他躺著就行,但江停在待人接物方麵可比這位技術出身的古板處長靈醒得多,堅持送到了電梯口。正好呂局和嚴峫從樓上下來,索性大家一起進電梯下樓,嚴峫扶著江停,慢慢將三位領導送到了住院大樓門口。
“行啦,你們回去吧!”呂局順手一拍嚴峫後腦勺,嗬斥:“成天不乾正事,儘跟那兒混!休息好了早點出院,十多本案卷還等著季度總結,老魏正尋思著找茬罵你呢!”
嚴峫:“知道知道……”
呂局轉向胡副局長,剛要含笑說什麼,就在這時熙熙攘攘的住院大廳突然發生了騷動,人群裡隱約傳來陣陣罵聲,他們都覓聲回過頭。
“瞅啥瞅,乾嘛呢?!”
“看這素質!……”
呂局敏銳的第六感一動,眼皮突然狂跳。這時隻見一名男子匆匆衝出人群,直奔這邊而來,赫然竟是剛才樓上的便衣刑警!
“呂局!呂局不好了——!”
眾人心頭同時一撞,呂局脫口而出:“怎麼回事?!”
“嫌疑人、嫌疑人秦川,”便衣神情肅厲臉色煞白,顫抖道:“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