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們識得皇帝,見後忙出門施禮,皇帝無暇顧及,回首看喬毓一眼,示意她跟上,大步往內院中去。
喬老夫人等的心如火焚,前前後後派遣了十幾撥兒人前去等信,終於聽人回稟,說皇帝到了,又是欣喜,又是不安,想去見女兒,又怕空歡喜一場,一時好不為難。
常山王妃心緒並不比她平靜,卻也勉強忍耐著,問來傳信兒的女婢:“聖上是一個人來的?”
那女婢遲疑了一瞬,垂首道:“似乎還帶了個年輕女郎,戴著帷帽,看不清麵容。”
喬老夫人與常山王妃對視一眼,皆在彼此眼底看出了希冀與擔憂,略一遲疑,便攙扶著起身,主動迎了出去。
喬毓雖然也曾遠眺過衛國公府,卻不曾真的入內,更彆說是到內院中去走動。
陡然到了這地方,她心中忽然湧現出一股奇妙的衝動,似熟悉,似陌生,五味俱全。
她忽然有些怕,不太敢往裡走了,皇帝察覺到她的變化,便停下腳步等她,見她眉宇間顯露出幾分彷徨,便伸手過去,拉住她衣袖,帶著往前走。
正是午後,日光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喬毓跟在他身後,繞過遊廊,拐過亭台,便進了一座頗為雅致安謐的院落,外邊兒侍立著諸多仆婢,都垂著頭,目光下望。
她的心忽然跳的快了,跟著李泓進了內室,剛掀開玉石垂簾,便見一個年約四旬的貴婦人攙扶著一位鬢發花白的老夫人出來,瞧見她後,目光迫切的往帷幔輕紗後張望。
那麵容是說不出的熟悉與親切,喬毓看得有些無措,略微躊躇一會兒,抬手將帷帽取了下來。
喬老夫人怔怔的盯著她看了會兒,不覺濕了眼眶,眼淚不受控製的往外流,上前幾步摟住她,痛哭出聲:“我的兒,阿娘想你啊……”
喬毓聽得難過,下意識摟住她,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了眼淚。
喬老夫人略微鬆開些,抬手摩挲她麵龐,眼淚撲簌簌落個不停:“怎麼瘦了?是不是吃了很多苦?我就知道!”
喬毓隻是哭,說不出話來,從眼眶到喉嚨,似乎都在發酸。
常山王妃也是垂淚,拉住幼妹一隻手,不住的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喬毓淚眼朦朧,轉頭去看她。
常山王妃比她大十多歲,說是姐姐,實則是半個母親,見幼妹這般情狀,又是難過,又是歡喜:“我是姐姐,還記得嗎?”
喬毓先是搖頭,後來又點頭,到最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些什麼了。
自己帶大的孩子,怎麼看怎麼覺得順眼,常山王妃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溫柔道:“不記得也沒關係,回來就好。”
喬老夫人哭的幾乎背過氣去,喬毓忙伸手幫著順氣,不想卻被她拉住,連皇帝都顧不上了,便帶著女兒往內室走:“叫阿娘看看,你有沒有受傷……”
喬毓一進去,喬老夫人便伸手解她衣裳,喬毓也都由著她。
喬老夫人從上到下看了一遍,這才勉強放心,替她將衣裳穿回去時,卻瞧見她小腿肚上有塊淤青,又是心疼,又是氣怒,抬手打她:“你個孽障,總不叫我安心!”
那是喬毓跟兩個義弟去挑山寨時不小心傷到的,這話當然沒法兒跟喬老夫人講。
她腦子轉的也快,忙道:“不小心磕了下,過幾天就好,沒事兒的。”
喬老夫人小心的伸手過去,想要觸碰一下,又怕弄疼她,便縮手回來,心疼道:“是不是很疼?”
又向常山王妃道:“阿瀾,你去尋些傷藥來,磕的這麼厲害,不上藥怎麼行呢。”
喬毓忙將常山王妃攔住:“沒事兒,早就不疼了!”
“要的,”常山王妃很快去尋了來,在指腹上蘸取一點兒,動作輕柔的抹在了傷處:“哪怕是為了叫我們安心。”
喬毓沒有再攔著。
事實上,這種被人愛護的感覺好得很。
骨肉至親,畢竟是不一樣的。
她也曾進過新武侯府,那裡的人也曾經帶著假麵,以家人的身份同她相處過。
可假的就是假的,尤其是感情這種東西,根本沒法兒作偽。
新武侯夫人從王氏母女那兒聽到自己染病的消息,也不過是假惺惺的說了幾句擔憂,等回到府裡,再也沒有問過一句。
至於其餘人,就更加不會說了。
喬毓的心裡忽然熱了起來,家人的關懷給了她無限溫暖,看著常山王妃幫自己上完藥,輕輕道:“謝謝你,姐姐。”
“還有,阿娘對不住,”她低聲道:“我走丟了,你們是不是擔心壞了?”
喬老夫人好容易停住的淚,在聽見那聲“阿娘”之後,重新又流了出來,她抬手擦了,卻說不出彆的,隻欣慰著重複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老人家隻顧著失而複得的女兒,早將彆的拋到九霄雲外去,常山王妃卻還記得皇帝在外間等候,見小妹衣衫齊整,便又勸著出去了。
侍婢們早就奉了茶,皇帝臨窗而坐,有些隨意的倚在窗邊,拿茶盞的蓋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茶水,見她們出來,又抬眼去望,卻沒做聲。
喬毓沒注意到他,看著母親和姐姐,有些垂頭喪氣的道:“阿娘,姐姐,除了名字之外,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常山王妃與喬老夫人都商量好了,編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說辭,從名字,到生辰,現下聽她說還記得名字,心中著實一驚。
——她若是知道自己名字,那編這一套出來還有什麼用?
喬家可能會將小女兒送到外邊兒養,但是,又怎麼會叫兩個女兒取同一個名字嗎?
常山王妃心思轉的飛快,臉上卻不動聲色:“你當真記得?會不會是搞混了?”
“我叫喬毓,”喬毓認真道:“江南有二喬的‘喬’,鐘靈毓秀的‘毓’,自己的名字,怎麼會記錯呢?”
……可是你不叫喬毓啊。
常山王妃在心裡如此說,卻又暗暗鬆口氣,不管怎麼說,先糊弄過去最要緊。
“奇怪,”她不解的笑:“你既然記得自己名姓,怎麼會忘掉彆的?”
喬毓撓了撓頭,蹙眉道:“我也不知道。”
喬老夫人見她如此,便覺心疼:“好啦,不知道便不知道,我們再告訴你,也是一樣。”
“你今年十六歲,是我的小女兒。我們家六個孩子,你是最小的。”
喬老夫人將喬毓摟住,溫柔的拍了拍她肩,又將早先編排好的故事講給喬毓聽,末了,指著常山王妃,徐徐道:“這是你大姐姐,你小的時候,跟姐姐最親了。”
喬毓瞧見常山王妃,也是打心眼兒裡覺得親近,聽母親這樣講,便要起身見禮,卻被常山王妃按住了:“都是一家人,何必這樣客氣。”
“聽你姐姐的,”喬老夫人摟著女兒,一時也舍不得鬆開,笑眯眯道:“你姐姐下邊兒,便是你大哥,他是長子,承襲你阿爹的爵位,做了衛國公;再往下,便是你二哥哥,略有功勳,被封為昌武郡公;再下邊兒……”
說及此處,她略微頓了一下。
喬家這幾口人,喬毓聽人說了無數遍,知道的一清二楚,拉住母親的手,低聲道:“二姐姐前不久過世了,我知道。”
皇帝正靜靜瞧著她,聞言,唇邊彎起一個有些感傷的弧度。
喬老夫人原本也在想該當如何言說,現下她主動提了,便含糊過去,繼續道:“你叔父早逝,隻留下一個女兒,聖上封為魏國夫人,雖說是堂姐,卻也在我身邊長大,同你大姐姐沒什麼分彆。”
喬毓乖巧的點了點頭。
“好孩子,”女兒失而複得,喬老夫人自然珍愛異常,拉住她手,慈愛道:“你大哥和二哥現下不在府裡,我已經著人去叫他們回來,順道也叫你見見兩位嫂嫂……”
喬毓又是應聲,如此母女絮語一陣,常山王妃方才開口:“小妹,你是何時醒來的?這些日子,你都住在哪兒,是怎麼過的?”
喬毓並不瞞她,老老實實道:“我醒過來時,便什麼都不記得了,救起我的人說,是在村前的河流前發現我的,那時是上巳節前夕。”
說及此處,她又想起另一事,徐徐道:“救我的是一對母女,後來因故分開,卻不知她們現下是否安好,我那時候什麼也記不得,沒能有所回報,反倒給人添了好些麻煩,現下既然回到家裡,自然要再去找……”
“那是你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喬家的恩人,原該謝過人家的,”喬老夫人從她話中察覺到了幾分不對,皺眉道:“怎麼會給人添麻煩?後來……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
喬毓“嗯”了聲,正待繼續往下講,卻聽外邊兒仆婢前來回稟,說是國公與二爺回來了,帶著兩位夫人,一道來給老婦人請安。
喬老夫人欣然而笑,撫了撫女兒的手,道:“你兄嫂來了。”
說完,又笑道:“快叫他們進來。”
回話兒的女婢應了一聲,不多時,便聽外室環佩叮當,垂簾一掀,進來兩雙男女。
為首之人年近四十,麵容堅毅,膚色微黑,從骨子裡透出一種鐵馬兵戈的悍利,他身後是個英氣勃發、年約而立的男子,麵如冠玉,氣度凜然。
再往後,卻是兩個儀容高雅,衫裙素淨的貴婦人,顯然是那二人的妻室。
鐫刻在血緣中的親近,是世間最難磨滅的東西之一。
喬毓在那兩人身上感覺到了親近,站起身來,施個家常禮節,笑吟吟道:“大哥、二哥好,兩位嫂嫂好。”
早先府中有人前去送信,衛國公閱後,幾乎以為信上是在胡言亂語,信口開河。
死去的人怎麼可能再活過來,並且重返年少?
他嗤之以鼻。
可寫信的人是皇帝,看過那封信,又叫人拿去給他瞧的是常山王妃,又經了喬老夫人的手,要有多麼相像,才能瞞過這三人,妝扮成年少時候的幼妹?
理智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可手中這封信,又給了他幾分希冀,衛國公遲疑幾瞬,還是定了心,去尋了二弟,兄弟二人一道歸府,看個究竟。
現下真的見了喬毓,衛國公反倒說不出話來了,怔怔的看著她,心中酸澀難言,竟連向皇帝行禮都忘了。
過了半晌,才深吸口氣,近前去抱了抱她。
“回來就好。”他顫聲道。
喬毓輕輕“嗯”了一聲,再抬眼,便見昌武郡公已經到了近前,盯著她打量片刻,忽然伸手過去,在她麵頰上掐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喬毓看他遠沒有看常山王妃和衛國公順眼,將他手撥開,有些不高興的一瞪眼,道:“你乾什麼?”
昌武郡公若有所思的笑了,眼眶卻有些濕:“真是回來了。”
喬毓扭頭去跟喬老夫人告狀:“阿娘,你看他!”
喬老夫人護住她,瞪向昌武郡公:“二郎,不許欺負妹妹!”
昌武郡公忙告饒道:“哪有?兒子跟她鬨著玩兒呢。”
常山王妃與衛國公對視一眼,臉上不約而同的露出幾分笑意來,卻是笑中帶淚。
多年之前,喬家也曾這般其樂融融過,那兩個小的是雙生胎,卻天生不對付,隔三差五的吵架,簡直是天生的冤家,老衛國公出門打仗,都得將小兒子帶上,免得叫那兩人留在一處,吵得天翻地覆都沒人管。
衛國公與昌武郡公見了小妹,心中自是感慨萬千,動容之下,連不遠處的皇帝都給忘了。
衛國公夫人有些不安,不知是否該提醒丈夫幾句,與弟媳對視一眼,便待見禮,皇帝瞧見,隨意擺了擺手,示意無礙,她們順從的頷首,沒再多事。
衛國公與昌武郡公既回來,免不得再問起喬毓這些時日來的經曆,喬老夫人大夢初醒一般,忙囑咐長子:“四娘是在大慈恩寺底下的河溪前被人救起的,正該去謝過人家才是,隻是聽說她們搬家了,你記得去找。”
衛國公應了一聲,敏銳道:“為什麼會搬家,是遇上什麼麻煩了嗎?”
喬毓頷首,構思一下言辭,道:“我在李家住了幾日,便有人登門去尋,說我是他們家流落在外的女兒,要接我回去……”
“胡說八道,”喬老夫人氣的咳嗽,道:“明明是我的孩子,怎麼就成了彆人家的女兒?”
常山王妃眉頭微蹙,旋即意會過來,冷笑道:“他們想尋的,怕不是女兒,而是這張與二娘相似的臉。”
喬老夫人愈加氣怒:“簡直混賬!”
衛國公為她倒了杯水,遞過去道:“阿娘,您彆憂心,先聽小妹說完。”
喬毓勸了幾句,這才繼續道:“我那時什麼都不記得了,但也隱約覺得他們不是我的家人,可我沒有辦法,若是不去,她們不定會有什麼法子來對付我,也會拖累王氏與二娘。”
“再則,”她將自己那時的想法全盤托出:“天下美人那麼多,他們卻非要接我過去,必然是有所圖,我那時想著,或許能從他們身上,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好孩子,真是難為你了,掉進那樣一個狼窟裡去,”喬老夫人心疼道:“你在那兒過得好不好?他們是不是欺負你了?”
喬毓剛到新武侯府時,還能敞開肚皮吃個飽,後來葛九娘怕她身段走形,便叫小廚房定量供應膳食,可將喬毓給氣壞了。
她眼淚汪汪道:“他們怕我長胖,都不給我吃飯!”
“我就知道!”喬老夫人氣的身子哆嗦:“那些人麵獸心的東西!”
常山王妃幫母親順氣,麵沉如霜,衛國公與昌武郡公皆是冷麵含煞。
皇帝一直沒有做聲,直到此刻,方才淡淡道:“是哪一家?”
喬毓雖不曉得他是誰,但也不肯錯過這個打小報告的良機,雄赳赳氣昂昂道:“新武侯府!”
“葛家,”皇帝輕輕頷首,不置可否,又道:“後來呢?”
“後來,他們找了個從宮裡出來的女官,專程去教府裡的姑娘,當然,主要是想教我……”
喬毓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二姐姐會的那麼多,我一樣都不行,字寫得不好看,也不會彈琴,他們好像有點失望,但也沒說彆的。”
衛國公同常山王妃和昌武郡公對視一眼,神情微妙,皇帝唇邊露出幾分笑意,溫聲道:“再後來呢?”
“我又不是他們家的女兒,他們當然不會像對親生女兒一樣疼愛了,我跟侯府的幾個姑娘吵了一架,惹惱了當家夫人,她便打算將我除掉。”
喬毓道:“到了深夜,她將院外護衛調離,令人悄悄潛入我的院落,往裡邊兒吹迷煙……”
喬老夫人聽得心驚膽戰,抓住她手,迫切道:“後來呢?你是怎麼發現的?這些人真是喪心病狂!”
“唉,”喬毓輕歎口氣,沉聲道:“當時,我被嚇壞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新武侯府眾人:……你的良心真的不會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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