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 做這樣撩撥人的舉止,她應該是眉眼含嬌,媚生生看著他。但顧磐磐卻是一副蹙眉認真思索,心無旁騖的神色。
還裝著。隋祉玉便也裝作不懂她的暗示,看她又要做什麼更進一步的。
果然, 這顧磐磐握著他的手就不放了。
她還找了個很好的理由:“皇上, 我還沒有給皇上診過脈呢。”
他聞言沉默片刻, 罷了。既已將她調過來做女醫, 還能不讓她診脈不成?
隋祉玉淡色的眸子深沉如昔,他便用眼神示意她, 你要診脈, 診就是。
顧磐磐見皇帝沒有反對, 就笑笑說:“身為廷醫, 當對皇上的龍體有充分的了解。這樣才不算瀆職。”
隋祉玉覺得這姑娘冠冕堂皇的樣子總能把他逗樂, 索性連曲譜都合上了, 也不說話,讓她繼續拉著他。
顧磐磐就給皇帝診了診脈,記在心裡,又對皇帝進行手診, 果然是很康健的。她就說:“陛下, 您這身體, 是我見過最好的了。”這樣真好,這樣的話,她這個醫士也不會有把皇上醫壞了受到追責, 甚至殺頭的風險,她又笑了笑。
隋祉玉就對她說:“你這樣搗鼓兩下,就算是對朕的身體充分了解?”
不然呢?還能怎樣了解?顧磐磐總覺得皇帝這話似乎在暗示點彆的,當然就是通過四診來了解。
皇帝突然慢騰騰反過手,將她的手抓在了手裡。
顧磐磐一愣,望向皇帝:“……”她拉著皇帝不覺得,怎麼皇帝拉著她,就覺得很是燙手,那處生繭的虎口還在她細嫩的皮子上磨了磨。
她趕緊要將手縮回去,她捉皇帝的手是為了包紮和手診,反正她義診也經常給男患者診脈和手診。
但皇帝這樣拉她是什麼意思,她突然有點怕,這樣大夜深的,皇帝不會是要她充當了女醫的角色,還要侍寢吧。隨即抽手的力氣用得更大。
隋祉玉卻將她的手扣得緊,冷冷挑了挑眉,道:“隻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
又不耐道:“亂動什麼,朕也給你手診一下。”
顧磐磐看著自己的手指被他強行掰開,哭笑不得:“誰是州官啊,皇上。”
隋祉玉低頭看了看,輕唔一聲,道:“竟還是個顯貴的命呢。”
“啊?真的?”顧磐磐沒想到他是給她看手相。誰還不想顯貴呢,這樣爺爺也跟著享福了,就道:“那承皇上吉言啊。”
隋祉玉笑笑,又補充一句:“還有爛桃花。”
顧磐磐笑意凝住,她不敢問,這個爛桃花可千萬彆是說皇上自己吧。
隋祉玉看看顧磐磐這個微微防備,欲擒故縱的樣子,興趣缺缺放開她,道:“下去罷。”他還要換琴弦,懶得逗她了。
顧磐磐等的就是這句話,巴不得退下,趕緊站起離開。
***
皇帝給官員放了一天假,讓官員在家齋戒沐浴,以參加太皇太後千秋典禮。
皇帝本人,這天卻親自到了大允門,站在高高的城樓,等待終於抵達京師的老中書令,孟宏簡。
隋祉玉看到一輛青頂馬車離大允門越來越近,他立即下了城樓,就見孟宏簡被一名黑衣人從車中扶出。
孟宏簡當初三十七歲拜禮部尚書,四十歲而拜中書令,如今年過六十,須發已然全白。
注視那白發老人片刻,隋祉玉肅容上前,傾身行了一個揖禮:“令公。”
孟宏簡看到隋祉玉身上的龍袍,又見他以帝王之尊向自己行禮,忙跪下磕頭:“使不得,陛下。臣不敢當!”
隋祉玉清楚,孟宏簡於他的父親昭仁太子,亦師亦友,為給他父親翻案,奔走勞力,不惜拒絕韓王示好,最後被排擠打壓,辭官歸鄉。一代高才,在田間蹉跎歲月白了頭。
這個禮,自是當得起的。
隋祉玉親手將孟宏簡扶起:“令公,朕雖是去歲登基,但京中暗流湍湍,如今才算略平靜些,方敢將令公您接回京來。”
孟宏簡這才細細打量皇帝。便見當年粉雪喜人般的幼童,如今已成為玉樹參天的帝王。
看到這樣的皇帝,孟宏簡眼眶酸澀,便覺得這些年的苟延殘喘,都是值得。
“臣明白,臣都明白。”他顫聲道:“陛下,臣老了,但為陛下,拚卻殘軀在所不辭。”
孟宏簡說的並非虛言,而是肺腑之語。
孟宏簡至今記得,他辭官回鄉之前,太宗皇帝特彆恩準,允許他臨行之前,去看隋祉玉。
那時,另一位皇孫隋祐恩故意帶著一群內侍跑來,隔著石欄炫耀他又得了什麼好賞賜,吃了什麼好吃的,玩了什麼好玩的,還翻欄進來要欺負隋祉玉,罵他小災星。
小小的隋祉玉麵對比他大的堂兄,一點也不怵,上前又抓又咬。
但他卻不明白,為什麼隋祐恩那樣頑皮,卻能在外麵隨意地奔跑玩耍,被一群人圍繞關懷。
隋祉玉不服氣,奶聲奶氣問孟宏簡:“我比隋祐恩乖!為什麼皇爺爺不放我出去玩?”
他乖,他不調皮,會認字,會背很多書。連羅虛都說他是世上最聰明的孩子。
皇爺爺為什麼還要關著他?
他也想離開景華宮,在外麵自由自在地玩耍。他想念父親,想念娘親。
孟宏簡當時抱隋祉玉在膝上,看著這麼個玉雕似的漂亮小人,跟他說:“殿下,再等等,皇上太忙了,等皇上忙過這陣,就會接殿下出去玩……”
隋祉玉果然信了,就拉孟宏簡去看他最好的朋友。
一隻灰撲撲的刺蝟而已,隋祉玉還當成個寶,因為這裡其他的小動物少。
而其他小皇孫們這個年紀,寵物都是小馬,鸚鵡,或是進貢的溫順狸奴,隻有隋祉玉的寵物,讓他哭笑不得。
孟宏簡離開景華宮的時候,一個大男人扶在廊下,嚎啕大哭。
太子殿下敗了,連太子妃也香消玉殞,那樣一對完美恩愛的璧人,就因為太仁厚,死了,小皇孫與階下囚無異。他卻無能為力。
隋祉玉已不記得年幼之事,聞言倒是一笑,道:“令公勿這樣說。朕接令公入京,是要令公頤養天年。”
他隨即又看向孟宏簡身後的黑衣男子,正是他派去保護孟宏簡的暗軍副都統,見他左臂負了傷,朗聲道:“石淵,令公平安入京,你功不可沒。”
這位一直沉默無聲的大漢這才跪下,抱拳道:“陛下,卑職幸不辱命!”
“很好。朕要賞你。”隋祉玉輕拍了拍這硬漢的肩:“起來吧。”
羅虛的死,是皇帝畢生至恨。
孟宏簡能平安入京,隋祉玉心情大好,遂攜了孟宏簡入宮,君臣相敘許久自不必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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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隋祉玉卻是去了金河彆苑,太皇太後千秋大典將在此處舉行。
今日金河苑中,有一場小小的家宴。生日前一天是壽日,太皇太後這天是要吃長壽麵的。
參加的人不多,但有個無關的人也到場了。
那便是容初嫣,她這晚被大長公主帶進金河苑,明日直接就去獻舞。
太皇太後對大長公主曆來縱容,何況她還要拉攏容定濯為魏王籌謀,容定濯的大壽獻禮又極為闊綽,見著容家這唯一的閨女,太皇太後自是笑意盈盈,格外慈和。
容初嫣在太皇太後麵前表現得乖巧,但她心裡,卻是很不喜魏王。
因為魏王隋祐恒像隻花蝴蝶,一會兒飛在顧磐磐身邊,一會兒飛在皇帝身邊,還一手拉著皇帝的衣袖,一手牽著顧磐磐的手,極力要讓顧磐磐和隋祉玉站在一起。看得容初嫣覺得辣眼。
雖然顧磐磐最近很忙,總是把隋祐恒扔給薜荔,但隋祐恒心裡,最愛的女人還是他家磐磐。
若非顧磐磐年歲小了點,還真叫人要以為這是她的兒子。
容初嫣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邊三人和樂融融的一幕。她今晚,要把握住機會。
還好,又過一陣,那魏王就拉著顧磐磐出去玩兒,他第一次來金河苑,覺得好玩。
沒過多久,在大長公主的暗示下,容初嫣也出去了。
容初嫣站在水邊,開始用一片草葉吹奏曲子。草葉聲不大,卻是空靈婉轉,悠揚起伏。
容初嫣知道,皇帝會來。這是大長公主特地為她創造的機會。
更何況,皇帝對音樂鑒賞的格調高,尋常曲樂難以入耳。而她吹奏的,正是隋祉玉本人從前譜的樂曲。
果然,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是裾裳在夜風裡逸蕩。除外這聲響之外,還有腳步聲,不輕不重。
不遠處有燈火移動,燈輝照著三道身影,越來越近。
容初嫣閉了閉眼,緊張得幾乎渾身戰栗,但她吹的音律並未淩亂。
“何人在此。”這嗓音,深沉平靜,冰涼如水,不是皇帝是誰。
容初嫣按捺過快的心跳,轉身露出笑意,放下手中草葉,款款行禮,道:“是初嫣。初嫣拜見皇上。”
皇帝身旁有兩人掌燈,火光不算太亮,他負手慢慢走在前麵。
那道袍角隨風輕飛的身形,被燈光勾勒出朦朧輪廓,仿佛與月下的桃花融成一幅寫意的水墨。
光看這剪影,仙姿雋逸,很難將隋祉玉與殺伐冷酷這樣的字眼聯係起來。
“免禮。”隋祉玉直言道:“你如何會吹這曲子?”
他自己譜的《雲水》,他記得並未在公開場合吹奏過。
容初嫣趕緊道:“從前,臣女無意間聽皇上吹奏過,當時便十分喜愛。可惜隻記下大略,沒有記全。”
她那時曾遠遠窺見,他獨自坐在明佛木塔旁,含一片草葉,手指輕壓著葉麵,衣袂獵獵,曲聲婉轉流瀉。
她那時看著他的背影,就很想把他擁入懷裡,安慰他,向他傾訴。
果然如容初嫣所料,皇帝終於將目光轉落在她臉上,第一次正眼看向她,眸中含著意味不明的審視。
容初嫣整顆心都提起,她知道皇帝能懂她的意思,在他沒有做皇帝的時候,她就已悄悄記下他吹奏的曲子。
那意味著什麼,意味她暗暗戀慕他多時。
她得表明心意,打消皇帝的疑心,讓他知道她的真心。
然而容初嫣卻是失望,皇帝聽聞她的一番心意,卻似聽不懂少女的表白,隻點評道:“你記性很好。”
“不是這樣。”容初嫣急切道:“皇上,是因為,初嫣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對她來說,皇帝可以比容家更重要,他懂她這話的意思嗎?他這樣聰明,一定懂的。
果然,隋祉玉又看了看她。他這次終於勾唇笑了笑,眼中卻無笑意,隻道:“朕知道了。”
他隻是這樣說了一句,並未給容初嫣任何回應,就又離開。
以隋祉玉的理智和冷酷,自是沒有任何觸動,他隻是覺得容定濯派來的這兩個姑娘,還真是各有手段。
一個動之以“真情”,一個是若即若離的曖昧。
不過,他對容初嫣實在沒有任何興趣,連逗一逗的心思都欠奉。
他一下又想到經常被他逗弄的顧磐磐,竟然又有點想把她叫過來。
其實他也弄不清楚,顧磐磐到底是不是容定濯的女兒,總之和容定濯關係匪淺,來曆不純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