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京城後,也並不意味著樂景就可以成功入學。
因為這個留美預備班還沒設立!
隻是朝中有幾個洋務派的大人放出了風聲,想要成立留美預備班,然後向聖上遞交了奏折。
這件事在朝野引發了軒然大.波,引來了守舊派的強烈反對。
一時間圍繞著要不要派幼童留美一事,兩排人馬開始進行論戰,什麼時候洋務派說服了皇上,什麼時候這個留美預備班才能成立。
樂景所在的曆史,直到1971年,這個留美預備班才在上海成立。
但是這個世界其實是一個平行世界,起碼後世的史書上是沒有季淮璋這個人的,他也說不準這個世界的留美預備班會不會提前成立,所以季淮璋一邀請,他就千裡迢迢趕過來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想要在去留學前,好好用腳丈量一下這個國家,用眼睛親眼看一看這個國家人民的苦難,做一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所以在差不多把京城逛了一遍後,樂景打算去其他城市旅行,他的目標是趕在留學前,把北方幾個州府都看一遍。
考慮到這個時代不安全,他打算雇幾個護衛做保鏢。
他這個想法得到了顧圖南的熱烈支持,強烈要求同去。
顧圖南這個不著調的性格會跟著樂景不奇怪,讓樂景驚訝的是,剛認識沒多久的季鶴卿竟然也要一起同去。
“我從小就有一個夢想。”仙風道骨的少年一臉憧憬,笑容恣意,意氣風發道:“我想成為一個行俠仗義的俠客!”
樂景:………???
季鶴卿抬起右胳膊,在空中比劃了幾下,“若天下不平,我以劍平之!”
樂景:……原來是個中二病。
季淮璋對這個小孫子也很是頭痛,在聽到季鶴卿要跟著樂景一起去“行俠仗義”後,他悄悄把樂景拉在一邊,不好意思地叮囑道:“這小子腦子不太好使,麻煩你費心多照顧了,他要是擰巴了,”季淮璋冷酷無情地說:“就直接把他打暈拖回去吧。”
樂景:……
不管怎麼樣,樂景他們三個少年人,就在幾個護衛的護持下出發了。
他們的第一站就是冀州府。
冀州拱衛京師,曆來都是重鎮,首都津市是更是最早的被開放的通商口岸之一,是洋人在華活動比較活躍的地區之一,所以這裡比較西化,不像孟縣洋人都是稀罕物種。
隻是以樂景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此時的津州府整體看起來還是落後貧窮,後世的乞丐穿的都比這裡的窮人體麵。
樂景他們在冀州府停留了差不多兩個月。
這兩個月裡,季鶴卿天天和顧圖南跑出去路見不平行俠仗義,樂景則是用筆仔仔細細寫下了自己的旅途見聞,百年以後,這些會是重要的文史資料。
然後,就在樂景他們即將啟程離開冀州的時候,津市發生了一起震驚中外的案件,直接導致了法蘭西,英吉利,美利堅,俄羅斯,比利時,西班牙,普魯士七國的軍艦開到了華夏內海對清政府發出開戰威脅,惹得朝廷動蕩,舉國上下人人請戰。
那起案件在最初其實是有預兆的。
當時樂景他們正在長平縣,從走南闖北的腳商那裡聽來一個最近在津市流傳甚廣的謠言:
“嚇死人了!津市的洋人收……養孩子是為了做藥材!”
樂景當然不會把這種荒謬的謠言當真,當時在孟縣的時候,不是也流傳著傳教士辦學是為了挖掉小孩子的心肝之類的謠言嗎?
隻能說華夏人民就連編造謠言方麵的想象力都大同小異。
樂景不以為意笑道:“有證據嗎?”
腳夫信誓旦旦:“還要什麼證據?死人那是明明白白能看到的!就在津市洋人開辦的育嬰堂,他們害死了幾百個小孩兒!而且城裡還有好多小孩兒丟了的,全城的人都說小孩兒們是被洋人抓起來挖心挖肝入藥了!”
樂景皺起了眉。
腳夫說的事,和他在時局新聞裡看到的新聞有出入。
時局新聞裡說受夏季疫病影響,修女開辦的育嬰堂死了三四十孩子。關於津市孩童失蹤一事,時局新聞裡也有簡單提及,但是隻是籠統地說有某年某月某日有孩子失蹤,疑似拐賣之類的。
晚清天災**連綿,底層百姓民不聊生,全國各地都有類似的新聞層出不窮,所以樂景之前隻是掃了一眼就過去了。
可是現在從腳夫這裡,他發現孩童普通的失蹤和病死事件,卻滋生了可怖的謠言。
謠言能從津市傳到長平縣,足以說明流傳多廣,多得人心。
樂景眼皮一跳,有種不祥的預感。
季鶴卿也緊皺眉頭,困惑道:“這不符合邏輯啊,傳教士信奉的是上帝,很多人甚至是打了你左臉還要把右臉伸過去,怎麼可能會殺小孩子做藥材呢?”
顧圖南也覺得這件事充滿了蹊蹺。
樂景身為記者,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謠言的可怖之處了。曆史上無數戰爭因謠言而起,無數國家因謠言而誕生或覆滅,不知凡幾的人類因謠言而失去生命
所以他當機立斷,“到底怎麼回事,我們去津市一探便知。”
可是他們終究來晚了一步。
還未抵達津市,他們就從來往的行商那裡聽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
受謠言影響,當地百姓和教徒爆發衝突,混亂中,法國領事開槍打傷了縣令的侄子,從而進一步激化了矛盾,點燃了全天津百姓的怒火。憤怒的百姓包圍了教堂,打死了法國領事和教堂裡的所有傳教士和修女,把教堂和法國領事館都給燒了!
行商得意揚揚,喜不自禁:“咱們華夏人可算出了一口惡氣!”
就連季鶴卿和顧圖南兩人麵色也浮現一絲得意。
顧圖南是經曆過孟縣全城援救樂景他們的行動的,在他想來,這次的事件不過是孟縣事件的重演,很好地沉重打擊了洋人的囂張氣焰,大大揚了華夏國威。
樂景卻心下一片冰涼。
事情果然是向著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了。
這件事和孟縣事件最大的區彆是,孟縣真的有洋人砸了石碑,而津市洋人用小孩做藥一事,十之□□是謠言。
如果最後真的查出來是謠言,那麼這件事真的會造成很惡劣的國際影響。如今清朝貧弱,本就要挨打,這不是主動創造了又一個挨打的機會的嗎?
行商說的是來自天津的最新新聞,時局新聞並沒有收錄。
因為時局新聞是周刊,新聞一周更新一次,下次更新新聞要等到三天後。
樂景他們在第二天抵達了津市,經過多方調查奔走取證,樂景終於搞清楚了憤怒中的百姓都做了什麼。
他們先殺死了法國領事及其秘書,之後又殺死了10名修女、2名神父、2名法國領事館人員、2名法國僑民、3名俄國僑民和30多名中國信徒,燒毀了法國教堂臨近教堂的法國領事館,以及當地英美傳教士開辦的其他4座基督教堂。
也就是說,百姓們等於同時得罪了法蘭西、俄羅斯、英吉利、美利堅四個強國。
在得到這個結果時,就連顧圖南和季鶴卿都笑不出來了。
兩人再天真也知道這件事洋人很難善罷甘休,清政府根本無法在這些強國麵前討到便宜。
顧圖南強忍不安,分辨道:“是那些洋人有錯在先!是他們先殺了我們的孩子的!而且還是那個法國領事先開槍的!”
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兩天後,新一期的時局新聞刷新出來了。
樂景的目光在“謠言”兩個字停留了足足有一分鐘,閉上眼睛,胸口墜了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
他知道,之前法國傳教士在當地強征民宅商鋪作為教堂,導致無數平民流離失所,法國更是搶占了皇帝離宮作為領事館,玷汙褻瀆了無數華夏百姓中對皇帝最質樸純潔的信仰。
他也知道,當地傳教士吸納了很多地痞無賴作為教民,這些惡棍仗著有傳教士撐腰,在當地胡作非為,惹來民怨沸騰。
他同樣也知道,洋人在華夏犯下種種血債,天下苦洋久矣。
但是,在這件事中,誤信謠言的百姓卻是加害方,而修女們是出於善意撫養孤兒,卻不得善終。唯一稱得上有過錯的,就是開槍襲擊官員的法國領事,然而這個領事也已經被殺死了。
樂景知道,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場景即將上演了。
這個案件,在樂景的世界從未出現過,所以樂景也無從得知事情最後會如何收尾。他就此做出了無數推測,就連最樂觀的推測結果都……很不樂觀。
和樂景憂心忡忡相反,津市百姓興高采烈得宛如過年,他們熱烈慶祝著來自不易的勝利,他們捍衛了公理,替慘死孩子伸張了正義,把洋人打了個落花流水,讓洋人明白華夏人不是好欺負的。
每一個人都那麼興奮,襯得樂景的憂心忡忡顯得那麼不合時宜。
顧圖南和季鶴卿都放下了心,都認為這件事揚了華夏國威,若洋人要戰,那就戰,他們華夏也不是好欺負的!
然後,6月24日,以法國為首的七國調集軍艦至華夏津市內海進行威脅,七國公使聯合向總理衙門抗議。
朝野之間,一片嘩然,請戰之聲不絕於耳。不少大臣上書聖上,認為可以適當賠償洋人損失,但是絕不可以以命抵命,恐傷天下民心。
還有很多強硬派人士認為“正宜養其鋒銳,修我戈矛,隱示以凜然不可犯之形,徐去其逼。”2
在舉國的反洋請戰聲中,清政府商議決定處死為首殺人的16人,緩刑4人,充軍流放25人,並將知府、知縣革職充軍發配邊疆,賠償洋人損失49萬兩白銀,並由清國派遣使者出使法國親自道歉。
消息傳出後,舉國“國賊”之聲不絕於耳,時人或痛哭,或怒罵,或鄙夷,或心灰意冷。
季鶴卿知道這件事後先是大哭,複又大笑,哭聲嘲弄,笑聲淒涼。而顧圖南抬頭呆呆的仰望天空,神情茫然失措。
樂景也是一派默然,胸中徘徊著山呼海嘯的憤懣卻無人可說。
他該責怪老百姓愚昧聽信謠言嗎?可是老百姓的愚昧又是誰造成的呢?是誰一直在開展愚民教育呢?
他該責怪清**無能嗎?可是清政府委曲求全保護的又是誰的利益呢?他們不過是愛新覺羅們的代言人,維護的是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
他該責怪洋人蠻橫無理嗎?可是在這個事件中,又全是洋人的錯嗎?而且高中政治告訴我們,國家利益是一個國家製定和確立對外目標的基本依據,是國家對外活動的出發點的歸宿,是決定國際關係的主要因素。從比自己弱的國家那裡剝削更多的生存資源,不僅符合達爾文的進化論,也符合國家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