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景坐在窗前,沉默注視著躺在床上的女人。
她今年不過二十歲出頭,可是外表看起來宛如四十多歲的婦人:臉頰蠟黃,顴骨凸起,薄薄一層枯皮鬆鬆垮垮的掛在臉上,就好像一枚風乾的果實。
想起剛剛醫生給他說的話,樂景難得有點語塞,不知道要如何說出口。
翠香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黑暗無光,她孤身一人在泥濘的沼澤地裡跋涉,蒼蠅嗡嗡叫著跟著她,蛆蟲啃食著她的肉.絲,慢慢的她渾身的血肉褪去露出雪白的骨。
可是她依舊在執著的漫無目的走著。
她要去哪裡?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她必須一刻不停的走,否則她隻是一具等死的骷髏。
她真的走了好長好長時間啊。可是哪裡都是那樣黑,哪裡都淨是蒼蠅和蛆蟲,她走了那麼久,隻是變得越來越臟,越來越疲憊。
然後她停下來了,她在心裡想,愛咋地咋地,老娘累了,不要走了,就在這裡死吧。
然而,有人卻在此時在岸邊對她伸出了手,對她說:“我帶你回家。”
於是滾燙的太陽躍出了地平線,金色潮水在少年身後洶湧澎湃。翠香站在黑夜裡,癡癡望著沐浴在光與熱中的少年,如果她握住了少年的手,是不是就能像他那樣乾淨的活著?
翠香睜開了眼,恍惚了幾秒,對上了夢中人明亮的雙眸,和夢不同的是,少年此時注視她的眼神如此憂傷。
一種奇異的直覺籠罩了翠香,她甚至不怎麼吃驚地問樂景,“我是不是要死了。”
樂景無法欺騙這個女人——她這一生見過太多屬於男人的謊言,樂景不能,也不想再用一些假話糊弄她。
“你的病……現在還沒有可以治療的藥物。”樂景有點艱澀地開口說道。
在這個青黴素還沒誕生的時代,翠香的病無藥可醫,隻能等死。
從醫生和小紅梅她們的轉述中,樂景知道了翠香的身體曾經遭受了多麼可怕的對待。
因為感染了梅毒,她下.體開始長暗紅色的瘡,動都不能動,更彆提接客了。所以老鴇就一次又一次地用火鉗燙掉紅瘡,逼著她去接客。
可是瘡還是越長越多,在火鉗的折磨下,翠香的下麵幾乎成為了一團爛肉,已經不能接客了。
所以在一天清晨,老鴇就把發燒燒的人事不省的翠香釘進了棺材裡。
在沉悶的釘釘聲裡,翠香醒了過來,虛弱地喊著:“媽,我還沒死,我還沒死,不要把我放進棺材裡。”
回答她的是老鴇毫不遲疑的釘釘聲。
若不是小紅梅衝出來說樂景願意替翠香贖身,那麼翠香很快就要被抬出去活埋了。
可是命運從來不曾寬待過她。
不管過程如何,她終究還是要死的。
聽到樂景的話,翠香閉上了眼睛,如釋負重地長出一口氣,嘴角露出模糊的笑意。
“我真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啊。”她睜開眼,眼神清亮動人如碧海藍天,她心滿意足地笑了,聲音若海鷗輕輕拂過潮水,“在最後,能清白的死去,真是太好了。”
她說:“謝先生,我死後,能給我立個碑嗎?不用把我埋在太好的地方,隻要給我一個碑就行。”
樂景望著她心滿意足的笑容,胸腔裡卻回蕩咆哮著憤怒的烈火,這份憤怒是那樣暴烈,也是那樣無能。
“翠香,你難道就這麼甘心這麼默默無聞的死去嗎?你現在雖然贖身了,但是在彆人眼裡你永遠是個妓.女,死個妓.女不算什麼稀罕事,你沒有後代,以後也不會有人祭拜你,你甘心嗎?”
翠香表情一滯,平靜如海的雙眸突生波浪又很快隱去,她閉上眼睛,就像老人那樣疲憊地笑了笑,“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這是我的命,我挨了一輩子,終於到頭了,可算能讓我好好歇歇了。”
“……可是我不甘心。”少年眼神像淬火的長劍,劍光如雪似鴻發出不屈的嗡鳴,“人們理應知道你受到的苦,他們欠你一場痛哭。”
翠香抬眼望著天花板,自言自語費解地反問:“誰會哭一個婊...子呢?”
“這就是我需要做到的事情。”樂景握緊翠香枯瘦的手,急切問道:“翠香,我想為你們拍一個電影,讓大家知道屬於你,屬於你的姐妹們的故事,在屏幕上,你會永垂不朽。”
翠香吃驚地睜大眼睛,一顆流星劃過她黯淡無光的雙眸,光弧流光溢彩,似乎切割開了漫長黑夜。
……
翠香和姐妹們再次回到了折磨她們無數年的四合院。
不過短短一個月過去,這個無人的宅子都荒涼下來,院子裡多了好幾處蜘蛛網。
宅子的主人們此時正在監獄裡,來勢洶洶的報應馬上就要砍下他們的頭顱。
在姐妹們的攙扶下,虛弱的翠香才能勉強站在院子裡,望著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隻覺恍如隔世。
小紅梅拘謹的站在翠香姐姐們的身後,幾乎有些倉皇失措的看著斜側方冰冷怪異的黑色方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