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這次北方八省的旱情,北平的報紙也出現了一些零碎的報道,但是此時的人們還都比較樂觀。大家都願意相信此時的災情隻是暫時的,要不了多久就會下雨了。
《京城晚報》就在報紙上報道了這樣一件事,說陝省有個縣的縣太爺為了請巫師神婆祭龍王求雨,加收了三年稅賦。記者在報紙上言辭激烈的抨擊這種假借求雨之名肆意斂財的行為,表示下雨是自然現象,龍王爺隻是巫師神婆裝神弄鬼的把戲。末了,記者在新聞報道裡說,按照往前的規律,最遲秋天,定會下雨,這並不是龍王爺的功勞,而是自然現象。
也不怪記者會如此樂觀。
據後世陝西省自然災害資料記載,自公元前780年至1947年,全省共發生旱災316次,其中大旱103次,特大乾旱42次,民間也有10年一小旱、30年一大旱的說法。
陝西省上一次大旱,發生在光緒三年(1877年),距今也有五十多年了。而眼下這場五十多年一遇的大旱,其造成的後果卻比光緒三年的更慘烈,幾乎使陝西人亡種。
埃德加·斯諾在《西行漫記》中寫道:“……我看到成千的兒童由於饑餓而奄奄待斃,這場饑荒最後奪去了500多萬人的生命!那是我一生中覺醒的轉折點;我後來經曆了許多戰爭、貧窮、暴力和革命,但這一直是最使我震驚的經曆……”
他指的就是這場中外震驚的北方八省大饑荒。而五百萬隻是當時餓死的人數,據後世人統計,這場旱災起碼造成了一千多萬人死亡。
可是當代人卻不知道這些。此時,就連餓著肚子的農民都在期待秋雨,隻要有了秋雨,那麼旱情就能結束了,他們就能熬過這個冬天了。
隻有樂景知道秋雨不會來。
也隻有他知道未來會死多少人。
南京大屠殺日本殺死了30萬中國人,而一場大旱災,就至少死了500萬中國人。
民國時是誰殺死了最多的中國人?是天災,是戰亂,是瘟疫,是霸占了良田的鴉片,是橫征暴斂的國民政府。
接到信後,樂景沉默著坐了一下午。他不知道這個不同的時空裡,這場慘烈的災難還會不會發生。說不定今年秋天就下雨了呢?
但是他不敢賭。因為這是以百萬計數的人命。
所以第二天一早,樂景就跑了四五家銀行,盤點統計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錢。這錢有謝家給他的,也有拍電影的票房,合計三百多萬現金,至於珠寶首飾金條股份的價值,樂景大概估算了估算,差不多也能折合成三百多萬大洋。
因為樂景年紀小,又剛從美國回來,且他誌在電影,就沒有接管家族生意,所以他賬戶裡可支配動用的錢不算太多,而且名下也沒有太多股份。
這些錢,在當時也算是一筆巨富了,可是對即將流離失所的幾千萬災民來說還是杯水車薪。
但這是樂景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先取了二十萬,這是他用來取信於人的道具,剩下的就先放到銀行,以後折合成銀票。
樂景如此大的動靜,自然瞞不住家裡人。銀行不知道樂景取錢乾什麼,若是公子哥拿去賭錢了怎麼辦?亦或者公子哥被人騙了呢?為了避免事後擔責,所以肯定是要知會謝家的長輩的。
樂景剛從銀行回來沒多久,就被謝知涯喊了過去。
謝知涯關切的問:“聽說你去銀行取了二十萬?新電影要花這麼多錢嗎?”
樂景搖了搖頭,平靜的說:“不是用來拍電影了,今年陝攏等地旱情嚴重,我想換成糧食捐出去。”
謝知涯一愣,倒不是可惜那二十萬,而是因為旱情嚴重四個字。
他反問道:“沒有那麼嚴重吧?現在是旱了點,但是等入秋下幾場雨就好了。”
樂景深吸一口氣,肅容回答,“這次旱災已經在北方八省出現了,範圍如此之廣的旱災幾十年未有!我覺得還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秋天不下雨呢?到時候會有多少災民?又會有多少人餓死?到時候北方八省逃荒的災民要有幾千萬人!”
謝知涯的眼中的恐懼一閃而逝,他搖了搖頭,有點驚慌,也有點懷疑的說道:“應該不會這麼嚴重吧?”
樂景沉聲道:“不管如何,還是要提前做好準備比較好。我寧願是我杞人憂天,也不願意事後後悔。”
謝知涯陷入了若有所思,食指有一下沒一下敲擊著桌麵,眸光變幻。
樂景抿了抿嘴唇,強忍滿心焦慮,強迫自己耐心的等待下去。
終於,謝知涯抬起頭,目光已經有了決斷,“你說的對。的確我們要提早做打算。隻是現在北伐軍剛接管了北平,馬上就要打東北了,我們行事也不能太高調。”
注意到兒子緊皺的眉心,他笑著寬慰兒子,“彆擔心,這些年我謝家一直有藏糧,就算災荒之年,我們也能飽食無憂。”
謝知涯說的這話應該算是謙虛了。
謝家在全國各地都藏有糧食,加起來甚至足夠謝家上下幾百口人吃上幾十年。
而謝家在北平的藏糧也足夠全家人吃上十年。
樂景卻不覺得高興,相反,他油然而生一種窒息的恐懼。
世家肥,百姓窮。謝家飽食無憂,災民在人吃人。這輩子他和他的家人似乎在吮吸著無數人的血肉而活。
百姓越窮,世家越富。
像謝家這種大地主大官僚階級,恰恰會阻礙國家發展。因為他們為了維持世家的繁榮,會不斷吞並土地,會不斷壓榨百姓,最終成為隻會吞食的腦滿腸肥的怪獸。同樣的,因為土地兼並就足夠賺錢了,所以世家往往不會進行科技創新,也不會輕易放棄既得利益。
所以中國古代每當一個王朝的土地兼並到了極點,天災後,就會爆發農民起義。然後舊的世家倒下去,新的世家吮吸前輩們的血肉和民脂民膏繼續發展壯大。
偉人在世時,以非同一般的魄力和能力開創了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可是當他去世後,世家的幽靈又複活了。他們一邊對偉人極儘詆毀之能事,一邊理直氣壯質問泥腿子們:“你寒窗苦讀十幾年憑什麼能抵得過我家幾代人的積累?”是啊,所以泥腿子必須生生世世為泥腿子,子子孫孫都應該成為韭菜。
這輩子樂景注定要成為背叛階級的那個人了。可是謝家不是那種邪惡的階級敵人,是他溫柔慈愛的親人。這就更讓人覺得痛苦了。
告彆父親,樂景走出大廳,凝視著古色古香的雕梁畫棟和詩情畫意的綠樹流水,隻覺無比刺眼。
他這算什麼?出身即為原罪?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在一些人眼中,他大概是個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吧。
他突然覺得很累。
這種感覺在上輩子就時常出現,重來一次,他還是沒能擺脫這種發自內心的疲憊。
他大概真是老了。
可是他卻不能老,時局如此,他隻能勉力鼓起年輕人的熱情和乾勁往前衝。
……
第二天一大早,樂景讓保鏢提著裝有二十萬現金的箱子,找到了北平最大的糧商,開門見山說要買糧食。
糧食販子名叫黃慶,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據說他祖籍東北,在東北有千畝良田,同時他在其他產糧大省也有田產。他也是造成土地兼並的罪魁禍首之一,每次天災戰亂,都是像他這樣的糧商大發橫財的好機會。
黃慶長的白白胖胖的,模樣看起來就像壁畫上的彌勒佛,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什麼慈眉善目的大善人。
謝家大少爺的名頭黃慶那是如雷貫耳,見到他來拜訪他還有點驚訝,聽到他要買糧,心裡立刻活絡開來了。
謝家是得到了什麼風聲?
北伐軍上個月剛接管了北京,這是又要打東北了?也是,東北王剛被日本人炸死,少帥年輕不頂事,這是最好的時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