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再次踏進陝西的時候,是1929年的秋天。
今年依舊沒有下雨。
和去年深秋相比,此時的陝西災情更嚴重了,太陽多日的暴曬,早已擠乾了黃土地上最後一絲水痕,乾燥的泥土化作滾燙的黃沙,麥克一路走來,看不到一絲綠色。
麥克站在一棵倒塌的枯樹旁,目之所及處皆為連綿不絕的荒漠,滾滾熱氣蒸騰,天空沒有鳥兒,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死氣。
如果不是知道這裡是陝西,他一定會以為他在無人的沙漠裡跋涉。
雖然環境變得更惡劣了,讓他吃驚的是他這一路來看到的災民臉上並沒有頹唐絕望之色,儘管他們無一例外都是骨瘦嶙峋,但是他們的臉上卻有一種旺盛的生氣,就好像不屈不撓的野草。
“你們都很堅強樂觀。”麥克對他的中國人向導感慨道:“老實說,在來這裡之前,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個充滿獸性的地獄,因為極度的資源匱乏,人類會化作饑餓的野獸喪失人性,隻懂得掠奪,我本以為會看到成群結隊的絕望麻木絕望的野獸,但是在你們的臉上我卻看到了希望,你們努力想要活下去的熱烈眼神這讓我很感動,也讓我很佩服。”
向導卻笑著說,“其實你沒猜錯,這裡之前真的是地獄。”男人坦然的對上麥克的眼睛,平靜的揭露了自己身上曾經出現過的獸性,“我吃過死人肉,因為實在是太餓了,我不想死。”
麥克倒抽一口冷氣,這個中國男人有著一張樸實憨厚的臉,這是一張典型的農民的臉,他實在沒法把這樣一張臉和食人魔聯係在一起。
麥克忍住後退的衝動,發揮了一個新聞記者的專業素養,敏銳追問道:“是什麼讓你改變了——你現在看起來就是一個有良知的正常人。”
憨厚的農民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枯樹皮一樣呆板僵硬的臉上竟然浮現了一絲少女般的羞澀,他偏頭看向他們前行的方向,目光憧憬宛如信徒在膜拜天主,他指著遙遠的一點,興致勃勃的對麥克說:“你看那裡,謝先生他們正在修水渠,等水渠修好了,地裡就可以長出莊稼了,我也可以回家種地了。”
原來……是這樣。
麥克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他這一路遇見的人臉上不見絕望頹唐,都是帶著一股鬥誌昂揚。他也明白了,為什麼明明災情更加嚴重了,可是這裡卻依然保持著井然有序,沒有變成道德淪喪的地獄。
因為謝聽瀾他們正在修建的水渠給了地獄中的人們希望,讓他們的生活重新有了盼頭。
而希望才是能他們能持久忍受災厄的不竭動力。
如果能做人,沒人想當畜生。
麥克明知故問:“你現在不餓了嗎?”
向導的肚子應景的發出一陣咕嚕聲,他摸著餓鳴陣陣的肚子,卻露出一個無比滿足的笑容,“餓啊,但是好歹餓不死人了。但是謝先生他們一直給我們發吃的,發衣服,當官的不管我們,有人管我們!這就夠啦。”
他又再次向水渠的方向眺望,眼神就像此時被太陽暴曬的黃沙那樣滾燙明亮,“我們再忍忍,好日子就要來啦!”
麥克把這場談話原原本本的寫進了自己的新聞稿,並在最後不無驚歎的表示,“僅在陝西一地,謝聽瀾和他誌同道合的朋友們在災民心目中的威望和地位就已經超越了軍閥政府,他們相信這個24歲的年輕人能帶給他們光明而美好的未來。”
而這遠遠不是麥克在此次西行唯一觀測到的變化。
在這片荒涼死寂的荒原之上,正有紅星一閃一閃放光明。
太陽是屬於特權階級的太陽,紅星們才是無產者們唯一的希望。
麥克即將體會到一場紅色風暴,這是他一生覺醒的契機,從此他將踏上一條迥然不同的道路。
……
李棋震撼的看著眼前一幕。現在發生的一切完全超乎了他的認知。
在一間破破爛爛的瓦房裡,一個身穿破破爛爛軍裝的年輕人正在給學生上課。
當他還在河南,憤怒的望著那個歌舞升平的大宅子時徘徊在他心中的那個疑問就在此時此刻終於得到了解答。
他曾經對那些農民恨鐵不成鋼,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還不造反,為什麼放任那些吸血蟲吮吸他們的血肉。
但是現在他已經明白了,他們不造反,不是因為他們軟弱、老實、柔順,而是因為他們缺少統一的綱領,缺少統一的領導,缺少合適的教育,也缺少來自思想的武裝。
現在,這個綱領出現了,能夠領導他們的人也出現了。
救世主們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舊衣服,頭發裡夾著西北的黃沙,他們揣著袖子蹲著和他們的學生談話時,看起來就像路邊的叫花子,和他們叫花子似的學生沒有什麼區彆。
這樣草台班子般的隊伍,怪不得那麼多大人物看不上。也怪不得當局把他們稱為“匪”。
可是如果那些大人物聽到這些“乞丐”老師們在給“乞丐”學生們說什麼時,一定會驚愕到合不攏嘴。
他們在說美國的最新航母,說法國的工人運動,說日本的改革,說中國是如何從“萬邦來朝”一步步變成如今的“東亞病夫”。
穿著乞丐服的老師站在黃土徹成的小講台上,雙手支在破了個洞的桌子上,用口音很重的陝西跟台下的災民拉家常,“人善被人欺,脾氣軟弱的,鄰居都看不起你,村裡的混混都想去你家搶東西,所以當時皇帝太後那副膽小怕事的懦弱樣子,洋人可不就三天兩頭過來打秋風了嗎?彆說國外了,就連宮裡的太監都敢倒賣宮裡的東西,把皇帝欺負的不行,所以說啊,人脾氣太軟了就會被人欺負,彆人欺負你了必須要打回來,這樣彆人才會怕你,大家說是不是這個理?”
台下災民深以為然,就七嘴八舌的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