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無法調動修為的金丹修士,在這等巨物麵前,渺小如螻蟻。
漫天烏黑,地麵濃煙遮山,蜚瘋了一般地亂頂亂撞,瘋狂吸收著血氣生機,方圓幾裡的植物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在這個時候,修士失去了靈力——後果可想而知。
殷掣咬著牙調動簡直不是他自己的四肢,用儘畢生所有的力氣,朝著他的本命到刀方向跑去——隻可惜他手還未能摸到於他相輔相成,或許能助他一臂之力的長刀,蜚的角,便已經穿透了他的胸腔。
這頭蜚的後腿被刀宗修士砍傷,現在已經徹底發了狂,殷掣像一片被樹枝穿透的落葉,在它的角上被甩了一個來回,狠狠砸在了花朝的鳳頭小舟不遠處。
蜚還不解恨,又刨著蹄子,朝著花朝的方向而來——
花朝終於開始撥虛懸的琴弦,琴音又急又厲,錚錚嗡嗡,裂山摧河,連花朝身後的弟子們,也不得不用靈力覆裹住耳朵,免得被震傷。
而原本朝著他們這邊橫衝直撞來的蜚,在聽到了花朝的琴音之後,前蹄猛地一刹,後腿翹起來,在半空一蹬,險些淩空翻個跟頭。
接著它還沒等穩住身形,便立刻顧不上尋仇發怒,調轉了方向,狂奔而逃,連帶著將其他朝這邊而來的蜚全都帶走了。
花朝隻是驅趕,後便立刻收了琴音,並非是花朝琴音絕妙高深,有退敵之能,而是這蜚體壯勝牛,能吸食血液生機,境界不高,卻群體而攻,確實難纏——但它有個致命的缺陷,便是畏聲。
花朝一頓亂彈,它們過於敏銳的聽覺在亂音之下會極其刺痛,自然顧不得攻擊要跑。而這一次,花朝再也不會為刀宗弟子退敵。
不遠處那些因為漫天寓鳥不能乘風上天,被困在地上的刀宗弟子,還在艱難應對蜚群的攻擊,自顧不暇,根本沒有發現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少掌門已然重傷倒地。
殷掣血糊糊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半空之中還在飛過一群群寓鳥,花朝看了一眼宮殿方向,到現在才發現,謝伏不光算計了殷掣,連她也一起算計了。
他利用寓鳥群逼迫刀宗弟子不得不與蜚交戰,是要耗空他們的戰鬥力,等一會來展現他的“英勇救人”,可是寓鳥群也攔住了花朝禦風而行的退路,這個陰險的王八蛋,根本沒有打算讓花朝離開。
花朝麵色冷肅,收了琴弦之後,看向了距離小舟不遠處生死不知的殷掣。
謝伏應該很快就出來了,花朝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後的殘兵,若謝伏不許她走,若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進行,他取得了刀宗兩位尊貴小輩的信任,下一步會如何?
自然是按照這兩位刀宗領頭人的意思,殺刀宗私生子,確保殷掣即便是重傷也依舊能坐穩刀宗少掌門。
謝伏還會伺機殺他先前見死不救的同門,因為他不能承受被指認不顧同門。
殷書桃已經不用指望了,她已經被謝伏迷惑個徹底,她會被謝伏利用到死,到死都不會知道,謝伏才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就算花朝和她說了實話也沒有用。
花朝雙手微微顫抖,她下了鳳頭小舟,以鳳頭小舟做界,擴展了陣法籠罩的範圍,確保他們這邊不被蜚攻擊。
而後她一步步走向了殷掣。
殷掣躺在地上,胸前開了一個可怖的大洞,但是誠如花朝所想,他就算是無法調用靈力,就算是被蜚穿透胸腔,卻到底避開了心臟要害,他也是個金丹修士,金丹不散,肉身難死。
殷掣鬢發全散,渾身裹滿血汙泥濘,他一輩子在雙極刀宗金尊玉貴地長大,從未受過如此嚴重的傷,他此刻躺在地上,正拚命調動靈力來修補自己的身體。
空中過境後又飛回來的寓鳥,似堆積在眾人頭頂的黑雲,昏沉的天幕之下,殷掣視線倒轉,看著一個穿著一身雪青色弟子服的女修,嫋嫋朝著他的方向走來。
短短幾天,境遇調轉,這一次,滿身血汙泥濘的人變成了他,而衣袍纖塵不染,神色冰冷淡漠的人,變成了花朝。
殷掣一看到花朝,神色便不受控製地扭曲起來,他俊美的眉目簡直要移位,他從未如此憎恨一個人,恨到他重傷至此,也想掙紮起來咬死她。
殷掣見花朝走來,眼中沒有半點害怕,他眼中仇恨簡直要化為實質的鋼刀,將花朝碎屍萬段。
花朝走到他頭頂邊上,微微歪頭看著他,仔細辨認他的神色,心中越來越沉。
他那麼聰明,那麼驕傲,肯定已經知道了,靈力失控是她的手筆。
花朝袍袖之中的雙手顫抖得厲害,她麵上一派冷漠,內心卻在劇烈掙紮。
不能讓謝伏得逞。
刀宗和清靈劍派此番算是結下了天大的梁子,以清靈劍派在修真界的地位,雙極刀宗若是雷霆震怒,清靈劍派抵抗不住。
漫天的寓鳥仿佛無休無止不知疲累,來來去去,交織如黑雲,壓得此間沉沉欲摧,山水河哀鳴。
花朝一湊近殷掣,殷掣就像是突然暴發出了力氣,狠狠揪住了花朝前襟,血汙登時在花朝身前開出一片泥濘的血蓮。
花朝被迫傾身,和殷掣麵麵相對。
殷掣瞪著他,一雙鳳目之中,爬滿仇恨的血絲,他張了張嘴,漏氣一般道:“是你……”是你!
花朝閉了閉眼睛,從儲物袋之中掏出了一顆丹藥,遞到殷掣嘴邊,殷掣卻不張嘴。
他死死盯著花朝,自然不肯再相信她。
他掌心拚命積蓄靈力,不顧胸前傷口流血潺潺,妄圖要將花朝拍死。
花朝看著他,終於開口道:“你耽誤了我的大事,我要去找我師兄的,你耽誤了我整整六天,我大師兄現在都不知道如何了。我大師兄那等胸懷天下霽月清風的人,若因你而死,你便是死不足惜。”
“我好言相勸,你笑我癡愚,辱我傷我,險些害我殞命,你殺我清靈劍派弟子,視人命為破爛,樁樁件件,都是你的孽。”
“你心中恨怨交雜,暴虐恣睢,全無人性,若你來日恢複,必定掀起兩派之間的血雨腥風。”
花朝一字一句,平靜且森冷,尤似黃泉鬼蜮的司刑鬼官,幾句話叛了殷掣死刑,也是在說服自己。
她把能將血液加速流動的丹藥收起來,滿目慈悲地看著殷掣。
她流起了眼淚,晶瑩剔透,劃過她秀美悲憫的臉頰。
“我一生,從未殺過人。”她輕聲道。
花朝拉開殷掣的手掌,卻沒拉開,殷掣攥得死死的,掌心已經積蓄出了一點稀薄的靈力,隻差一點他就能殺死這個膽敢愚弄他的女修。
但是花朝不顧前襟被拉扯,雙手結了一個複雜無比的印,印成之後隻有巴掌大,靈紋流轉之間,翻出細絲一樣的卍字紋。
花朝一直看著殷掣,強迫自己不躲避他的雙眼,然後翻轉手心靈紋印慢慢壓下,壓在殷掣的心口位置。
殷掣雙眼猛地瞪大,隻感覺自己的心臟瞬間被緊縛,花朝翻轉手掌,五指之間全都是靈紋細絲,一部分纏著她白皙的手掌,一部分沒入了殷掣的心臟。
殷掣死死揪著花朝的領子,拉著她不斷向下,花朝流著淚,不斷收緊指尖的細絲。
等到兩個人進得呼吸可聞,殷掣痛苦的血水順著嘴角湧出,他眼中的血絲卻慢慢褪去了。
他雙眼定定盯著花朝,心臟已經感知不到疼痛了,反倒是渾身有種難言的輕飄。
陣法叫做縛心,是鬼修和佛宗超度人的陣法改的,能讓人死得不那麼痛苦,死後魂靈也不會含怨成厲鬼,縛心會吸取死者的怨氣。
殷掣眼中的幽怨也漸漸淡去,隨著氣息漸緩,他的雙眸甚至前所未有的清亮起來。
他一雙弧度美麗的鳳眸,近乎是癡癡看著花朝,最終動了動嘴唇,問了一句:“為什麼……”
他並沒有說完,手指就慢慢鬆開了花朝的衣領。
但是正在被迫吸收他怨氣的花朝,卻明白了他的怨恨。
為什麼你連垃圾也肯舍身相救,卻要對我如此狠心。
若不是絕對的信任她的善良,殷掣絕不會吃下經過她手的食物。
花朝看著殷掣,片刻之後又低低道:“我一生從未殺過人。”
可你不是人。
並不是生了人樣就是人,有些披著人皮的魔鬼,比真的妖魔還要可怕。若是讓殷掣活下去,枉死的人不能瞑目,盛滿恨意的他會讓更多無辜的人死在他手中。
花朝收回了手中細絲,殷掣的心臟已經被縛心勒得四分五裂。
花朝站起身,仰頭看了一眼,天上的寓鳥群已經散了,謝伏也正是這時候,帶著一行刀宗弟子和殷書桃,極速朝著這邊趕來“英勇救人”。
陽光放肆鋪張地灑滿天地,花朝向前邁了一步,要去鳳頭小舟那邊。
但是她的腳才邁一步,便聽到“哢嚓”一聲脆響。
花朝低頭挪開腳步,是一顆赤舌果,紅紅的,汁水豐沛,是殷掣說的那種,低階修士能吃的,比糖果還甜的果子。
花朝表情微滯。
地麵上果子有兩顆,一顆被花朝踩碎,一顆就在殷掣被絞碎心臟後,無力垂落的手臂邊上,顯然這赤舌果,是從他的袖口滾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