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風把頭擱在方征肩上,方征淡白的脖頸上有青色血管。連風出神地凝視,悄悄張開口,控製不住想,如果現在咬住這裡,會是什麼滋味?
他恨,但是比恨重要的事情,還有很多。
當年方征那句“自由”仿佛幽靈在他腦海中盤旋。子鋒忽然很想聽聽方征對彆的事情看法。
“征哥哥,我的腦子不夠用。很多事情,想不通就很難過。”連風在方征背上歎了口氣。
“什麼事情?”
“比如,一個建立了偉大功勳的人,和那些奴隸的下場,並沒有區彆。甚至更悲慘,這是為什麼呢?”
方征諷笑道:“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連風攥緊了方征的肩膀,沙啞道:“正常?”
方征道:“建立偉大功勳的人和奴隸,就像利刃和骨叉,都是工具。利刃被用得多,就錯覺自己是個人了。但其實在上位者眼裡,依然隻是個工具。工具可以用來炫耀、展覽;也可以被折斷、閒置、丟棄。”
察覺到背後連風久久無言,方征正疑惑,忽然感覺對方攥緊自己的肩頭,輕輕抽了抽鼻息。
果然如此,一針見血的答案,比什麼骨針刺得痛得多了。
……也可以被當作籌碼和條件……工具卻以為,可以憤怒,可以拒絕……
……隻以為彆人都是工具,不知道自己也……
方征內心湧起一股陌生的感覺——一個認識不到一天,還沒有解除嫌疑的家夥,在自己背上,似乎準備掉眼淚了。
方征不太擅長應付這種事情,他把連風放下來,轉過身去,對方緊緊捏著他的肩,渾身顫抖,咬緊嘴唇,仿佛在冰塊中凍久的小動物。
方征正疑惑間,連風卻說了些奇怪的話。
“為什麼是你……不該……你……”
子鋒緊緊撐著方征的肩,不讓自己靠過去。他知道如果抱住,會很暖和,三年前就證實過的,晚上抱著睡覺可以汲取到許多溫暖的身軀。可是不該從方征這裡汲取,明明想的是重新把方征捉回去,鎖起來,實施報複手段……
不可以……軟弱。
可是此刻自己像個落在井裡的溺水者,攀住了一根長長的繩子,竟能稍微減輕他心中的痛苦。
真是奇怪,子鋒心想,他明明那麼恨方征,為什麼又那麼渴望從對方身上,汲取到溫度。方征三年前最後對他說的話,當時自己聽不懂,直到經曆了那些黑暗的遭遇,才驚覺分量。
子鋒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卻忘記了更要命的事情。
他在地獄待了三年,經曆了那麼多事情,皮肉骨都不得不變成現在這模樣。如今震驚地發現,方征竟然在這三年裡,把當初被炸毀深埋的山穀變成了桃源……
他情不自禁,朝方征問出了那些話,並在得到答案時,幾近控製不住情緒。
“要哭就哭。”方征並沒有追問連風在痛苦什麼,這個時代的弱者的遭遇他已有體會。在他看來,連風也是那萬萬千千的可憐人中的一個。
連風卻直起身子,硬是一滴眼淚都沒有在方征眼前掉下來,低著頭不發一言,攥著拳頭捏得死緊,抽噎聲也不發出了。
“挺倔,”方征有些意外,點頭道,“那就咽下去,再也不要讓它浮出來了。”方征一直看著他,最後歎道:“咽得下去,也行。”
子鋒抬起頭,忽然又極輕聲地問了句:“你也咽過嗎?”
方征沒有注意到他的稱呼改成了“你”。
“很久之前。”方征冷冷道。
“好。”子鋒點頭。隨後一聲不吭了。
方征重新背起好不容易停止哽咽的連風,感到連風的嘴唇擦過自己脖頸,仿佛一片溫軟的羽毛。他感觸非常敏銳,不由自主輕輕顫抖了一下,低嗬道:“不要亂動。”
“征哥哥,你好暖和。”連風摟著他的脖子,腦袋在他的肩上蹭了蹭,霜雪般的眼色中有了些許神采。
——隻有你能讓我活過來啊,方征,當我以為死在大青龍肚子裡的時候,當我跋涉千裡荒漠幾乎渴死在回王都的路上時,當我鑄造了史無前例的功績卻被灌入二十八根黃銅鏈釘穿琵琶骨的時候……
我都記著你的名字啊,方征。是你的名字讓我一次次活下去。開始是為了活下去憎恨你、報複你、折磨你,看你崩潰的樣子。
後來,為了尋找你的來處、探問你背後那些故事的力量、找到你寥寥數語間那種“自由為人”的答案……
連風把頭埋在方征肩上,眼裡露出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