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首發晉江文學城(2 / 2)

山海亦可平 開雲種玉 18515 字 3個月前

子鋒被這番話所溫暖的同時,還泛起他自己不明白的好奇與嫉妒,“你小時候?喜歡?”

“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人的情感,有很多種,很複雜。他是我的養父。”

方征曾告訴過子鋒,親人在星空之上。子鋒於是收斂了無謂的妒忌心,但他心湖中的漣漪並未消失。

子鋒身體在發熱,那是這些天來第一次,他並非出於折騰或玩弄看對方崩潰的樂趣。占有欲讓他心中飽脹、又軟又酸,想要親憐密愛。他的征哥哥……溫柔的聲音,親切的話語,暖熱的軀體,記憶中都變得鮮活。子鋒被情感渦流包裹著,這種感覺真舒服……人,作為一個人……

“你是我的。”子鋒回憶著剛才方征的說辭,手腳動作卻和他身手不相匹配地笨拙,甚至有些微顫抖。他開始脫方征的衣服,方征毫不反抗,甚至很配合。子鋒的動作便一改粗暴,變得輕柔。

暴雨夜的閻浮花在枝頭顫動,大片帶著水漬的光暈在雨中鋪成綴滿夜燈的天梯。高聳的建木,布滿藤蔓的狹小枝乾洞穴中,兩朵花隨風擺動,輕輕交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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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弱水。”

建木外圍有一大片汪澤,這種水非常輕,在手中狀若無物。卻無法泅渡,也無法劃船。因為水的密度太輕,連一片鵝毛都浮不起來。

按時到達弱水邊的飛獾小隊共有六十三支,等了兩日後,又有十三支會和,每支隊伍都損失了半數以上,活下來的人也帶著各種傷。即便如此,當逢蒙把僅剩的兩百餘人集合起來的時候,他們看上去仍是一隻強有力的生力軍。

“一萬人出發。最後到這裡的,隻有你們。我們為戰友們哀悼。他們並不是無謂犧牲。”

逢蒙指著對麵,巨大的建木高聳入雲,哪怕弱水方圓百丈,視覺效果依然震撼。

“這裡有這世間最大的威脅,不止我們夏渚的二十餘萬人,天下都岌岌可危。”

“我們必須除掉他,從前華胥人能做到的事,如今我們也能。”逢蒙轉著手中的小罐子。

“要怎麼過去?”飛獾的戰士們望這白茫茫的水麵歎息,那上麵什麼都沒有,一片草葉、一條小魚都沒有。遊泳也浮不起來。

逢蒙吩咐人在水邊巡查,“傳說無法泅渡的弱水中,有巨大的魚骨遺骸。是唯一的通行辦法。”

這種魚類已經滅絕,在它生存的年代,是唯一能在弱水中生存的大型魚類。通常能長到十米左右。它的骨質輕若無物,體態看似巨大,中間布滿疏空的氣孔。它們曾經被華胥人做成船。

“如果隻剩一條。應該已經被使用了。”

逢蒙猜得不錯,一隻“魚船”已經被子鋒使用,他帶昏迷的方征來到建木時,搭乘“魚船”渡過弱水,把它留在了建木邊。

“魚船”的外分骨架邊緣呈現橢圓流線型,幾根過長的骨刺圍在四麵,骨架輪廓的頭部有刃形的咬合利齒,形狀宛如後世的鯊齒。

“如果還剩有多的,我們就可以使用。”

飛獾戰士在弱水邊尋找了很久,沒有找到其他完好魚船,隻找到了一些殘損的骨片,它們雖然能浮在水中,但太小了。當年華胥人的確用魚骨製作了不少船,但保留到現在完好的,也隻剩一隻,其他都爛掉了。

“罷了,早料到會這樣。想辦法把他引出來。”逢蒙下令。

弱水無法泅渡,建木就是個堡壘孤島,它自成一套生態係統。那種可怕滅絕的訇蟻也沒有被帶到建木上。逢蒙的戰略也不能在那裡使用,如果不把子鋒引出來,就什麼都做不了。

這場暴雨還在繼續,雨水比重比弱水重,水滴落入弱水中,像橢圓形的小石子般沉了下去。飛獾軍沒有升火,他們的衣袍都被水浸得透濕。

“那是什麼!?”有人驚呼。

“天啊……”

他們看到了盤在弱水邊的並封金龍,它們兩條軀體盤在一起,似乎在小憩。尾巴搭入水中,身軀在黑暗中宛如小山般龐大。

“華族的那條——”逢蒙眼中閃過陰霾。

這也是必須鏟除的目標,但原本的計劃延後。華族出事,虞夷國君和華族領袖都失蹤了。夏渚自然想趁火打劫。但他們以為這兩條金龍會守在青龍嶺山穀。那裡又沒有訇蟻,就不敢貿然動作。

逢蒙呼吸一窒,隨即泛起扭曲的笑意——

“這回倒是省事了。”

他掏出罐子塞給最忠心的下屬,“把這東西撒到它的鱗片下麵。”

乾不掉連子鋒,乾掉這隻也好。

他不自己動手,畢竟這條老命,還是很珍貴的。

接過罐子的飛獾精銳戰士非常有犧牲的覺悟。他在黑暗中慢慢接近並封金龍,明知送死毅然前往,他走到一半,金龍就醒了過來。它們和傳說中一般巨大的雙頭抬起,升到了半空中,俯瞰這小小的凡人。

那戰士眼見不能完成任務,大喝一聲猛地往前跑去。龍鱗是射不穿的,他必須用手才能掰開一絲細小的縫隙,把罐子裡的訇蟻屍體縫隙倒進去。

如果他被這條金龍一口吞掉,那更好。訇蟻會循著味道鑽進金龍的身體中。

那戰士跑得異常順利,暗自納罕為何想象中的攻擊沒有到來。金龍隻是在空中沉默地看著他,還帶了一絲好奇,似乎不懂這家夥在做什麼。因方征的緣故,尚在龍獸嬰兒幼年期的它們,並不反感人類。

但是那戰士身上的殺氣還是被金龍後知後覺地感應到,還看到對方舉著個罐子朝它們撒過來。兩隻金龍在他挨上前一刻,往旁邊弱水裡避開,龐大的身軀埋進了水裡,水底下巨大的陰影逐漸離遠,朝著建木而去。

至始至終,它們都沒有傷害那個戰士。就算有殺氣,避開就好了。它們尚沒有任何敵對意識。

那戰士呆呆地站在水邊,罐中的粉末剛才也不知道撒了多少到金龍身上,他對於自己居然能活下來,感到分外驚訝。和連子鋒是血脈覺醒不同,這是隻真正的龍,為何不攻擊人類?

還有,這弱水裡不能遊泳,這兩隻金龍是沉下去了嗎?那又為何在水底下逐漸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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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身處的小枝乾間,從間隙中能瞥見宛如山巒般巨大樹根,在視線能及的更遠之處,是片白茫茫的水線。無論是高聳的建木還是遼闊的弱水,哪怕在光線充足的白天,他也隻能看見一小片。

黑暗中雷雨鋪天蓋地,更是什麼都看不清。方征雖然在遮風擋雨的樹乾中,他渾身亦是濕透了,而且還很疼。

不過,是好的疼痛。他成功地軟化了子鋒一點。子鋒此刻正睡在他的懷裡,這是很久以來的第一次,之前子鋒都是做完就馬上離開,不會等方征恢複體力。如果子鋒真的睡熟,就說明他已經對方征放下了戒心。雖然他的身體刀槍不入,但方征有那把曜石製作的重華劍,還是能傷到他一點。

方征這兩日沒有聽到並封金龍的叫聲,弱水太寬,它們的兩對白色的新羽翼剛剛長出來,或許還不足以支撐它們龐大身軀飛過那麼寬的水麵。兩隻小家夥雖然會遊泳,但弱水也是無法泅渡的。

方征想悄悄起身,剛推開子鋒的頭一點,立刻又被他抱緊了,根本掙不開。方征低下頭,見子鋒睜開殷紅的眼睛。原來子鋒並沒有睡熟。

“征哥哥,彆跑,我會知道。”

“沒有,我就想喝點水……”方征迅速道。

子鋒扯斷方征頭頂的藤蔓,斷口立刻流淌出大量清澈甘甜的汁液,澆在他臉頰耳邊。“這幾日難道你不知道怎麼喝水嗎?再說,剛才——”

方征難得臉紅,隻好道:“不習慣,我還想去拿那邊的杯子接來著……”

“人的東西,麻煩。”話雖如此,子鋒還是起身去拿了個玉杯遞給方征。子鋒能找一套器皿來,任方征研究怎麼煮肉怎麼醃製,已經很有進步。

“征哥哥,我要睡了。”子鋒眼巴巴看他。

方征遲疑問:“非要摟著我才睡嗎?”

“是。”

這又是什麼怪癖。方征想,之前折騰他那時候,就是完事後走人。但子鋒剛剛好像恢複了一點柔情。或許一並恢複從前在青龍嶺山穀中,“連風”習慣摟著征哥哥睡覺的作風。

方征隻好重新躺回去,任子鋒把頭擱在他的懷裡,手環到腰間,把他當半個人形靠墊。方征睡不著,耳中聽著風雨聲,忽然瞥到遠處閃過一點火花,那位置像在弱水的水麵。

怎麼可能呢?弱水是無法泅渡的,在這麼大的暴雨中更……

方征忽然瞪大了眼睛,心中逐漸升起一個推測,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同時子鋒又睜開眼睛,耳朵豎起,眉頭越皺越緊,他從方征身上下來,來到了樹洞邊緣,冷冷俯瞰著遠處。

方征的視線比一般人好,他猜測子鋒也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方征依稀見暴雨中有個龐大的東西在弱水中快速移動,逐漸接近了建木。

“怎麼可能……”子鋒厭惡地喃喃道。

“雨水。”方征低聲道,腦海中的推測清晰起來,“這天上下的雨水,來自正常的水循環。它們落入弱水中,雖然比弱水重,沉到了下麵。但雨水那麼多,就在弱水下層,聚集了正常的水麵——所以,這弱水的最下方,是有浮力,可以潛遊的。”

並封龍帶來了巨量的雨水,終於也夠它們在弱水的下層水域潛遊。剛才的火花,是小火冒出水麵換點氣,帶出了一團火光。

方征見子鋒三兩步爬到建木枝乾某個地方,等他重新回來時——方征心頭一緊,他看到子鋒握著那把扶桑木的紅色弓矢。那上麵已經被子鋒綁了根褐色的弦。

“弦不夠好。”子鋒冷酷道,“把龍筋抽了,正好能給它做弦。”

“不要!”方征顫道,“當初匕首插在你心口,它們替你療傷,盤在你的心口很久,你才能保住性命——”

“你說錯了,征哥哥。”子鋒道,“那不是療傷,是壓抑相同的血脈。沒有它們,我還能醒得更早。”

方征心中一沉,的確,子鋒第一次變成意識不清,力量暴漲,行事作風和野獸無二,就是那兩條小金蛇離開他心口匕首之時。

“征哥哥,我之前不想和它們見麵,是因為我知道,見麵就是生死。龍,有一個就夠了。”

方征拚命搖頭:“不是的,沒必要。你們又不是敵人。真的不需要——”

“它是來帶你走的,憑這一點,它就是我的敵人。”子鋒在石頭上磨了幾下箭矢,但那根扶桑木箭矢是如此完美,根本不需要額外的打磨,木質光滑得就像上了油。

方征急促道:“不是敵人。跟我一起走。我說陪著你,就不會食言。我們沒必要一直呆在建木上。我們可以一起去各種地方,看各種風景……我陪你,你也陪我……這樣不好嗎?”

“哼,說得好聽。”子鋒道:“你回去,是當華族首領的。我還不知道你一天到晚都要做什麼事嗎?我呢?這天下,有什麼人能放過我?除了這裡,哪裡又有我的容身之所?除非我把他們都殺了。我倒是不介意,也做得到,你肯麼?”

“不會的。”方征握住子鋒擺弄弓箭的手,“我會保護你的,我不會讓彆人傷害你。當然你也不要傷害彆人。隻要你做個正常人就可以。”

子鋒笑了,輕蔑道:“我不需要你保護。我可以自己——”

“把人都殺了。不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方征斜眼瞥到那巨獸的陰影越來越龐大,“我說的保護,是指在‘人的規則’裡,他們不敢傷害你的那種保護。如此一來,你就可以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們——”

“征哥哥,這隻是你的一廂情願。”子鋒挑眉不屑道,“在你的地盤上你能說了算。那虞夷國君呢?夏渚國君呢?不可能的,他們不會聽你的。反倒是你,竟然和他們合作,布下埋伏傷我!”

“因為那時你沒有和我在一起!”方征咆哮道:“他們不聽我的,那就讓天下都變成我的地盤!”

子鋒驚訝地瞪著方征。

方征伸出手緊緊握著子鋒,鏗鏘道:“來吧,子鋒,你也該複仇夠了。如果你想殺人,就幫助我,去戰場上殺!如果你想降下恐怖和威脅,那就聽我的指揮,去摧毀抵抗的城池!我很早就立誓,不要被任何人踐踏。你雖然……隻要你改了,我就會保護你!我這輩子都是你的。你也要成為我的。成為我的利劍,鑄造像你老師那樣彪炳的功業,那麼千秋萬載就再也沒有人能把你忘記!”

子鋒劇烈地喘息,他又開始頭痛,眼眸紅得滴血,他死死地盯著方征,手牢牢嵌入方征肩膀,抓得他生痛。

“不要騙我!”子鋒大吼著,“我不想再——不想再被——”

方征捧著子鋒的臉,“我,會老去,這世上的東西,我做的一切,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所以,不會騙你,絕不會!如果我騙你,你就殺了我,撕碎我,把我的心挖出來!”

“好!”子鋒臉上淌下一行淚水,他按著心臟位置,沙啞道;“……好!”

“走!”方征亦是湧出了喜極而泣的淚水,他一隻手握住子鋒,往外伸出頭,想去招呼兩隻金龍。它們巨大的陰影已經攀到了建木的樹根邊。

金龍亦嗅到了方征的氣息,往這個樹節湊過來。像一座移動的山丘。

然而方征聽到了不對勁的聲音,其中一隻的身軀——方征認出那是小冰,它的軀乾扭曲成了奇怪的S型,用頭去撞擊樹乾,又瘋狂摩挲著石塊,似乎在遭受著某種痛苦。

“怎麼了!?”方征剛探出頭,那隻還算正常的,小火的腦袋湊到了方征的旁邊,它大大的金色瞳孔中,蘊著一層水汽,就像是委屈的哭泣淚眼。方征連忙一把抱住那龐大的頭,焦急問:“怎麼了?”

龍獸發出含混的音節,它們當然不會說人話,但方征奇跡般能理解大致意思,或許跟他把這隻小金龍從蛋裡麵孵出有關,它們的訴求,他總能第一時間理解。

“小冰的身體裡鑽了東西?”方征心中一沉,在黑暗中看著另一隻頭瘋狂地在樹乾邊撞擊。

“螞蟻。”子鋒耳力驚人,他露出嫌惡神色,他聽到了窸窸窣窣的鞘殼鑽探聲,那曾經是龍獸的夢魘。“數量不算多,集中在頭和脖子裡,還沒有鑽到主軀乾這邊,隻是時間問題。”

方征心痛若狂:“誰乾的!有沒有辦法救它!”

出乎意料地,小火那顆在方征掌下發抖的腦袋,竟然輕輕挪了幾寸,上顎碰到子鋒手中的紅色扶桑木弓矢。然後它又碰了碰掛在枝乾邊的重華劍。它閉上了眼睛,大滴大滴的淚水抖落在方征頭頂。

方征瞪大了眼睛跌坐在地。他看見子鋒撫著箭矢,若有所思道:“並封龍,很幸運,你們有兩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