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說什麼?”天皇心情很好,今日一連觀看了兩場賞心悅目的舞蹈,他對白川家舉辦的這場櫻見祭十分滿意。
“我想告知諸位,我才是白川家的大姬君,晴雨姬。妹妹竹內青子為了將我取而代之,幾次三番對我痛下殺手!”白川彩子昂首挺胸,一手指向竹內青子,道。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嘩然。他們齊齊扭頭,便看見同樣身穿華美和服、容貌與彩子極為相似的少女站在燈火闌珊之處,表情隱在夜色之中。
“彩子,你在胡說什麼?還不趕快收聲,莫要禦前失禮,打擾了陛下和大禦所的雅興!”白川家主被這一句話嚇得滿身冷汗,連聲怒斥道。
“不急。”天皇揮了揮手,似乎來了三分興致,轉頭看向站在另一邊陰影中的少女,“你也過來吧。”
竹內青子低聲應是,提著裙子踏入了院中,那張麵容袒露在燈火之下,分明是黃昏時分剛剛獻舞的“白川彩子”。
天皇看了看白川彩子,又看了看竹內青子。兩人果真極為相似,更彆提她們還穿著同款式的名為“晝夜”的和服,站在一起當真宛如光影雙生,相照如鏡。
然而,此時夜色深重,方才霓裳羽衣舞帶來的震撼尚未淡去,便顯得白川彩子的容色更勝一籌。她華服上的明月與山林仿佛流動的山水,在黑夜之中熠熠生輝,天皇甚至看見兩隻蝴蝶蹁躚而來,似是被少女懾人的容色所吸引,收斂翅膀停在她高綰的發髻之上。
“你說你才是白川家的晴雨姬?妹妹妄圖取代你?”天皇笑了笑,一手撐著下顎,“為何?你可將前因後果如實道來。”
白川彩子聞言,仰頭上前一步,語氣清朗地道:“我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實話,沒有半句虛假。竹內青子本是我的表妹,家中因領地戰敗落後才投靠我家,父親念在妹妹是一介孤女的份上便讓她隨我一同學習,同吃同住。但因容貌相似之故,妹妹、妹妹竟生出了要將我取而代之的私心!”
白川彩子將自己被推下樓梯一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天皇聽罷,沉吟道:“你可有證據?”
“有。”白川彩子自信地輕勾唇角,轉身指著青子身上的和服說道,“‘晝’之和服是室內服,我身邊的侍女都知道我不會在獻舞的時候穿。因為怕有人‘故意’破壞服飾,所以‘夜’之和服一直被妥善地收藏起來。但青子不知此事,以為獻舞要穿‘晝’所以自作主張穿了這件和服前來獻舞,險些貽笑大方。”
她這麼一說,天皇也想到了黃昏獻舞時的異樣,轉頭看向竹內青子:“你呢?有什麼話想說?”
“姐姐汙蔑我。”竹內青子揩淚,似有萬般委屈難以傾訴,“姐姐體弱多病,時常無法見客,因此家主才讓我代替姐姐去處理生活上的瑣事。這次櫻見祭前分明是姐姐不顧勸阻,練舞至身體承受不住,這才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我也是沒有辦法,怕禦前失禮,才臨時擔起此事。”
“你錯了,我以前的確體弱多病,但我有一番奇遇,如今已經痊愈了。”白川彩子說著,偏頭看向一旁靜默不語的久我蓮,莞爾一笑,“蓮君可以為我作證。”
天皇看向容色淡淡的久我蓮,好奇道:“真有此事嗎?蓮。”
“是。”久我蓮平靜地說著,“白川家的姬君曾落入黃泉,身中劇毒,幸得少彥名命相救,如今已與常人無二。”
“第一次”知道這個消息的竹內青子忍不住攥了攥拳,眸光微冷。
“竟是那位少彥名命。”天皇不疑有他,發出了一聲喟歎,“晴雨姬是有福氣的人。”
他說著,話音忽而一轉:“所以,你們到底誰才是晴雨姬?又或者說,晴雨姬原本便是兩個人?”
竹內青子心頭一跳,緩緩抬起頭。她收斂了扮演白川彩子時的情態,終於流露出屬於竹內青子自己的神情。
兩名少女相對而立,若說白川彩子是嬌襲一身病,柔弱不勝衣;那竹內青子就是冰壺凝秋月,水色共天青。
“是我。”白川彩子紅了眼圈,哽咽道,“妹妹是兩年前才投靠白川家的,這兩年來她一直都妄圖取代我的存在。”
天皇不置可否,而是看向一旁冷汗津津的白川家主,道:“愛卿,還是你自己來說吧,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臣惶恐。”白川家主深吸了一口氣,嗓音乾澀地道,“確實如此,兩年前青子來到白川家,因彩子身體虛弱,故而許多社交場合都由青子代為出席。”
這話說得委婉,但將臣屬遺孤培養成“影武士”的事情便瞞不住了,席上眾人紛紛交頭接耳,神色有異。
“我知道,我體弱多病,無法為家族出力。”白川彩子輕拭眼角沁出的淚水,即便哭泣也沒有顯得狼狽,“但是沒有健康的身體也並非是我能選擇的,每次青子代替我的時候,我都隻能躺在病床上想,會不會、會不會有哪天,我就會被大家徹底遺忘,連我的名字、我的樣貌、我的身份都被人取而代之呢?”
“陛下,您能明白那種痛苦嗎?那種所有美好與所愛的事物都在指縫間一點點流逝的感覺,像流水或者砂礫,什麼都握不住,留不住……”
白川彩子說著說著便想到了自己的前世,隨即便發自內心地感到揪心。她的言語極富感染力,輕而易舉便將所有人都拉進了那種絕望的情緒裡。
這個國家、這個時代的人們都有一種非同尋常的感性,望凝青用扇子擋住了半邊臉,以此掩蓋自己過於冷漠的神情。
“竟是如此。”天皇搖了搖頭,神色似有動容,他看向沉默不語的竹內青子,又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神色似有茫然的九條修一,“修一,你怎麼說?”
“我?”九條修一苦笑,這個開朗而又心性高闊的貴公子有種難得的無措,“我能怎麼說?”
“廢話。”天皇低斥了一句,用詞雖不客氣,卻也代表了常人難以企及的親近,“你自己口口聲聲說愛的女人,難道自己都認不出來嗎?”
此話一出,望凝青垂下了眼簾,白川彩子卻是抬起了頭,毫不畏懼地直視九條修一。
九條修一愛慕晴雨姬一事是竹內青子來到平安京前便有的,青子不過與他見過幾麵,他愛的人應該還是白川彩子。
望凝青心中思量不斷,麵上卻似有淒色。原命軌中眾人指認青子的劇情也算重頭戲,她早就籌劃好了這一幕要如何演下去。
“我愛的女人,是——”九條修一邁步,朝著兩人走去。
對對,選擇白川彩子,這出好戲便差不多能落幕了。望凝青閉著眼睛假惺惺地想著,雖然過程有些不儘如人意,但好在還算一個完滿的結局……
“是她!”肩膀上突然一重,隨即突然被人擁進了懷中。
嗯?望凝青猛然睜開了眼睛,便見九條修一緊緊地抱著她,像個犯錯的小孩般眼簾緊閉,環著她的手甚至有些顫抖。
“對不起陛下!我移情彆戀了!”
振聾發聵的話語在耳邊炸響,喊話的那人卻慌得像隻準備把瓜子吐出來尋求一條生路的倉鼠。
“我對不起白川姬君,也對不起一直鼓勵我的陛下,但、但……”九條修一有些語無倫次地道,“我原本是想妻子若能一笑晴雨,往後餘生自然永遠春光明媚,就算生氣,回家看看妻子的笑臉也能心情好起來,想想都覺得很開心……”
“但是、但是,我一直以來都想錯了,她並不是能一笑晴雨的人,相反,我時常覺得她總是承擔了巨大的哀愁以及不幸。”
九條修一鬆開了竹內青子,轉而握住她的手:“我那時便覺得姬君與傳聞不符,想著這樣的姬君還要用笑容來給大家帶來生機是多麼的不容易。但我愛的人是您,我很確信。我無法忘懷您與我交談時的一聲歎息,無法忘記您揮扇起舞時凜然的姿態,無法忘記您時常遷就我的溫柔以及耐心……”
望凝青:“……”這人到底在說什麼鬼話?
望凝青努力地控製住自己不要露出見鬼的表情,她想要把手掙出來,但九條修一握得很緊。
九條修一不按常理出牌,不僅望凝青感到震驚,白川彩子也忍不住吃驚地捂住了嘴巴,但反應過來九條修一說了什麼之後,她頓時氣得渾身顫抖了起來。
“公子寄來書信說什麼此心此意山海難移,原來都抵不過妹妹的三言兩語。”彩子淒然地道。
“彆這麼說。”九條修一歉疚地低頭,吐字卻讓人萬箭穿心,“您不也從沒給我回過信嗎?我總不能跟白紙談情說愛啊。”
見鬼,這是什麼惡毒的話語。望凝青絕望地心想,真是不用回頭都能想象到白川彩子扭曲的表情。
“那妹妹想要害我一事就這麼一筆帶過了嗎?”白川彩子這回是真的委屈到掉眼淚了,“公子原來喜歡著這麼惡毒的人嗎?”
“哥哥喜歡誰,還由不得彩殿說三道四吧?”彩子話音未落,一道沉穩的女聲便遠遠傳來,隨即,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了望凝青的肩膀。
望凝青回頭,便看見九條紀子那張文雅秀氣的麵孔,跟望凝青對上視線的瞬間,九條紀子友好地笑了笑,眉眼有些溫柔。
“晴雨姬的確是彩殿的身份,但我不覺得青殿辱沒了您的名聲。”九條紀子拍開九條修一的手,她的氣勢比她的哥哥要更加強盛,“相反,若沒有青殿為‘晴雨姬’的名號添磚加瓦,一直居於深閨又不願與我等往來的您除了美貌也不會有其他的好名聲。再說了——”
紀子睨了麵色難看的白川家主一眼,話語含刺地道:“白川家給過青殿選擇嗎?說到底,還不是因為青殿長得與您相似,才被迫成了您的‘影子’?”
白川彩子先前便和九條紀子有過不愉快,此時被他們兄妹二人接連下了臉麵,頓時怒道:“但是她要殺我可是千真萬確的啊——!”
“在我看來,青殿待人接物也好,對人溫柔的體貼也好,都遠勝‘並不惡毒’的白川小姐。”九條紀子的口才是叱吒平安京貴女圈且從無敗績的,伴隨著逐漸辛辣的言辭,她對白川彩子的稱呼也從敬稱換成了平語,“就像哥哥說的,他總不能跟從沒回過一封信的白紙談戀愛。你都不曾尊重過彆人,卻要強求彆人來尊重你?”
“矛盾是長年累月積累下來最終爆發的,正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很欣賞彩殿的心態,永遠隻看到彆人對你發怒、對你冷待,卻不去想為何你會被人發怒、被人冷待。”
九條紀子為了給兄長出氣罵哭了白川彩子,轉頭又看向望凝青,心平氣和地道:“青殿,彆的就算了,害人一事我不知全貌不可置評。剩下的您自己說吧。”
說個鬼,你們兄妹二人今晚是來超度我的吧?望凝青也心平氣和地在心裡回了一句,深知不能再讓情況惡化下去。
雖然不知道命軌到底在哪裡發生了偏移,但身為惡德氣運之子,白川彩子被女性討厭是正常的,至於反常的九條修一,那可能是腦袋被巨怪打了吧。
望凝青醞釀了一下情緒,終於從滿心無語中翻出了一點怨恨之情:“我的確想殺她,很想很想,如果我做得到,我會不顧一切地去達成這個目的。”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天皇詫異地投來一眼,正如曾經深感錯愕的久我蓮一般,他也很難想象有人惡毒得如此坦蕩隨心。
“因為我不明白,明明都是貴族之女,為何她與我就是不同的命。”竹內青子捂住眼睛,眼淚大滴大滴地從眼眶裡掉落,她的話語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一般,滿滿的都是淬了毒的怨憎之意,“我就是嫉妒,我就是不甘心,憑什麼你我身世相同,卻能那樣理所當然地活在光明裡?!”
“明明我哪裡都不比你差,容貌也好,儀態也好,才學也好。我比你認真,比你刻苦,比你這個滿腦子情情愛愛的柔弱小姐更有能力!”
這是謬論。望凝青心想,這些都是竹內青子的真心話,但是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不適合用在人類社會,她的言語無法掩蓋她想搶奪白川彩子所有物的實情。
所以,趕快反駁我吧。望凝青低著頭,看不見久我蓮的神情,但如此明顯的可被攻殲的弱點,久我蓮應當不會坐視不理。
“憑什麼你就是日輪在世的晴雨姬,而我隻能是陽光背後的陰影……”
竹內青子哽咽得無法言語,她的心臟因激烈的情緒而痙攣著、痛楚著,嘶喊著所有的怨憤以及不甘心。
“你咳嗽一下,所有人都會關心你、愛護你;而我隻是讓頭頂碗裡的水溢出一滴,隨之而來的便是打罵與體罰;你一句‘我今天沒有胃口’,我就被迫陪著你一起‘沒胃口’;你一句話便能奪走我爭來搶來的機會,而我就連出現在人前都必須頂著你的名……”
望凝青發現自己哭著哭著突然就被人緩緩地摟在了懷裡,九條紀子輕輕拍撫她的脊背,似乎在幫她順氣。
彆拍了,趕快反駁我!望凝青很想揉揉酸痛的眉心,雖然竹內青子哭得可憐兮兮,但這件事情從根本上就是她和白川家主的過錯,與白川彩子沒多大關係。
竹內青子不想當白川彩子的影子,但白川彩子又何嘗想要這附骨之冝般的陰影?
所以——
“彆說了!”
終於被人打斷,已經編不下去的望凝青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我們都懂,青殿,這些年真的苦了你!”
望凝青:“……”嗯?
腦袋突然被人抱住,望凝青微微撐開指縫,露出一雙含著淚光、寫滿茫然的眼睛。
“這些年、這些年你一定很寂寞對吧?一個人孤獨地活在陰影中,隻能看著與自己隔著一扇窗的光明。”
共情力極強的九條修一已經熱淚盈眶,他用力地將他心目中柔弱無助的少女用力地摟進懷裡,哽咽道:“這種寂寞的感覺一定十分難熬,對吧?”
“對不起,沒能更早地意識到你的存在,讓你一個人承擔了這麼多。你是因為渴望光明才會犯錯,但是彆怕,以後不會再讓你感到寂寞了……”
望凝青:“……”
望凝青來到這個世界也有兩年了,對於這個國家的文化也有一定的了解。
除了過於感性消極以及崇尚物哀之美以外,這個國家有一個百試百靈、無論如何行凶作惡都能喚起他人共情並且被莫名其妙體諒的“借口”。
——“你一定是太寂寞了對吧?”
望凝青:“……”
望凝青:“…………”
望凝青:“………………”
臉被迫埋在九條修一懷中的望凝青冷靜地想。
好的,明白了,一會兒回去就立刻自儘。
司命星君說得對,這個文化差異極大的世界裡果然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青姐:反駁我啊!
眾人:彆說了,苦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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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晚了很抱歉(鞠躬)
真就病來如山倒,我會好好調養身體的,感謝大家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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